我叫安然。
从小在孤儿院长大。
大学毕业后,回到了孤儿院。
我没有朋友。
偶尔无聊的时候会在社交软件上和陌生人聊天。
那天有个叫追风的同城网友,问我要出来玩吗
他说考公压力太大,今晚想去喝酒放松一下。
我还没去过酒吧呢。
有些心动。
鬼使神差,我答应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
清瘦高挑的个子,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分明的小臂。
他的眉骨生得极好,衬得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睛格外深邃。
右眼角下一点浅褐色的泪痣,像宣纸上晕开的墨痕。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抿唇时左颊浮现的半个酒窝。
明明该是甜意的,却被他冷淡的眉眼压成了三分疏离。
总而言之,他长得很好看。
我问他:你没有朋友吗怎么会和陌生人出来喝酒。
他笑了笑说:不太方便跟熟人倾诉。
我的话不多,他的话也不多。
他可能真的很苦恼。
虽然没有说话。
杯子里的酒却一直在续。
夏夜的静吧里,空调的凉意混着某种柑橘与薄荷的清香。
面前的调酒师从冰桶里夹起两块方冰,镊子与冰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转头看向他。
吧台灯将他睫毛的阴影投在脸颊上,随着他抬头喝酒的动作而消失。
他喝酒时喉结的滑动很慢,玻璃杯沿抵着下唇,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记。
别人喝酒时总爱说些热闹话。
他很安静,也许是我并不能给他提供共同的话题。
杯底碰在桌面上时,发出很轻的一声响。
我记不清他到底喝了多少杯,
只记得他起身时依然站得笔直,衬衫后背连一道褶皱都没多。
那半个酒窝在灯光下一闪而过,比方才任何一杯酒都更让人心头一颤。
我的脑袋已经发晕。
从酒吧离开时,他问我家在哪要不要他送我回去。
他的酒量真的很好。
我已经走不成直线了,他还像个没事人一样要送我回家。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住在孤儿院。
我让他不用管我,我缓一会就回家了。
——
第二天醒来时。
头痛欲裂,
睁开眼是陌生的场景。
爬起身环顾了一下房间,
他正在我对面的床上,睡得正香。
他侧卧着,
衬衫因一夜辗转而微微发皱,领口松了两颗扣子,露出半截锁骨。
袖口仍然保持着卷起的弧度,
只是此刻已经松散开来,虚虚搭在小臂中间。
他的睡颜比醒时柔和许多,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小的阴影。
左颊压着枕头,将那半个酒窝藏了起来。
可能是被我起身的动静吵到了,
他皱了皱眉,把脸更深地埋进臂弯里。
这个孩子气的动作,让他身上最后那点疏离感也消散了。
我慢慢爬起身,
穿好鞋子打算拿起包就离开时。
他问我:睡醒了
我回头,
他的眸中还带着未散的睡意,像蒙着一层薄薄的雾。
那颗泪痣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随着他眨眼的小动作轻轻浮动。
他的嗓音有些低哑,却依然干净,尾音微微上扬,像在确认什么。
没等我回答,他已经撑着身子坐起身,衬衫领口歪斜着,露出一小片锁骨。
随手理了理皱褶的袖口,指尖在布料上短暂停留,
那动作让我想起昨夜他握酒杯的模样。
那就一起走吧,他说着站起身,顺手拎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就这样,下楼后我们分道扬镳。
——
他没有再联系我,
但也没有删除我的联系方式。
一个多月以后的一个晚上,
我刚洗完澡,拿起手机就看到了他的留言。
问我今晚有空出来喝两杯吗
鉴于我对他的好感度,我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他的邀约。
我推开酒吧的门,一眼就看见他坐在老位置。
他的面前已经摆着一个空酒杯,
杯底残留的冰球正在慢慢融化,在吧台台面上洇出一圈淡淡的水痕。
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衬衫,袖口依然随意的卷到手肘。
听到脚步声,他微微侧过脸,右眼角的泪痣在霓虹灯折射下忽明忽暗。
来了他的唇角扬起熟悉的弧度,左颊那个酒窝比记忆中更深了些。
我注意到他今天没系最上面的纽扣,锁骨处隐约可见一条银链随着呼吸起伏。
他抬手示意酒保时,小臂线条在动作间舒展,像某种优雅的猫科动物。
当他把新上的酒推到我面前时。
我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在吧台灯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试试这个他说话时喉结轻轻滚动,应该合你口味。
声音比初见时少了几分疏离,却依然保持着令人心跳加速的克制。
我在他的旁边坐下,尝了一口。
甜甜的,酒精味很淡。
我故意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冰球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今晚我要是喝多了...抬眼看他,故意拖长了尾音,你还管我吗
他原本正垂眸往杯子里加冰,闻言动作一顿。
镊子尖悬在半空,冰块折射的光斑落在他漂亮的指节上。
他思考时习惯性抿唇,左颊那个酒窝便浅浅地陷下去,像被月光按出的指痕。
管。
他放下镊子,玻璃碰撞声比他低沉的嗓音更先抵达我耳膜。
他伸手把我快滑落的外套往肩上带了带,指尖隔着衣料一触即离,却烫得惊人。
不过...他忽然倾身过来,领口松开的纽扣让我的视线无处安放。
你最好别跟上次一样,真醉到要我背回去。
他说这话时,那颗泪痣随着笑意微微浮动。
吧台的光线正巧掠过他眉骨,将素来清冷的轮廓染的竟有些温柔。
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气息混着酒香。
忽然觉得他杯子里融化的不仅是冰,
还有某些刻意维持的距离。
我望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
明明知道这男人是杯烈酒,可光是闻着香气就忍不住想一饮而尽。
他右眼角的泪痣在霓虹灯下忽明忽暗,像故意撩拨人的小钩子。
袖口卷起露出的手腕线条干净利落,握着酒杯时凸起的骨节都透着禁欲的性感。
他衬衫解开的纽扣,刚好卡在锁骨凹陷处,
随着呼吸若隐若现的那截银链,晃得人眼睛发烫。
看够了他突然转头,左颊的酒窝里盛着三分调侃。
被抓包的我慌忙灌了口酒,冰凉的液体却浇不灭脸上腾起的热度。
真没出息。
我在心里唾弃自己,可目光还是黏在他喉结上。
那地方随着吞咽轻轻滑动,像座待征服的小山丘。
谁让他连仰头喝酒时脖颈绷出的线条都像是精心设计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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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该被我这肤浅的外貌协会会员盯上。
——
我悄悄将杯中的酒换成了矿泉水。
酒保冲我挑眉,我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目光却忍不住往洗手间的方向飘。
他回来时我已经换好了矿泉水,给他点了杯度数最高的烈酒。
我晃着矿泉水杯,看他眼尾渐渐浮起薄红。
向来清明的眼神开始失焦,却在我假装呛到时下意识拍我的背。
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灼烧皮肤。
我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用冷淡的眉目藏起了所有的温柔。
今天心情不错
他正在仰头喝下今晚的不知道第几杯烈酒,喉结滚动时,一滴酒液顺着脖颈滑落,洇在衬衫领口。
听到我的问题,他放下酒杯,杯底与吧台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嗯,他唇角勾起,眼里带着几分微醺的亮色,因为约到想见的人了。
他说这话时,目光直直地望了过来,眼尾因为酒精泛起淡淡的红,那颗泪痣在迷离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生动。
我的心跳陡然加快,不敢看他,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杯子。
看来酒真的喝多了,我强装镇定,故意揶揄他,连话都变多了。
他低笑一声,忽然倾身靠近,身上淡淡的酒香混着雪松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的呼吸拂过我耳畔。
嗓音微哑,却显得格外暧昧:今晚要回家吗还是跟我走
——
房间门卡滴的一声刷开时,他扶在我腰际的手突然收紧了力道。
走廊里的灯勾勒出他泛红的耳廓,
那抹颜色从酒吧一路蔓延到这里,就像晚霞坠落在雪地里。
他把我往大床方向带时,自己却踉跄了一下。
我趁机将重量压过去,他后背撞上墙壁的闷响里,我闻到他领口蒸腾出的酒香混着汗意。
他喘着气去摸开关,黑暗瞬间降临。
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正好照在他绷紧的脖颈上。
我假装醉醺醺地去碰他的泪痣,指尖却被他突然抓住。
他的掌心烫得惊人,声音却清醒得可怕:矿泉水好喝吗
他的吻来得突然又炽热,带着浓烈的威士忌气息,滚烫地压了下来。
我下意识抓住他的衬衫前襟,指尖陷入柔软的布料,触到了他胸膛灼热的温度。
舌尖抵开我的齿关时,我尝到了烈酒混着他独有的气息,让人头晕目眩。
他的手掌扣住我的后颈,指腹摩挲着敏感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
那条银链不知何时滑到了我们之间,冰凉的金属贴着我发烫的锁骨。
与他灼热的体温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微微退开一点,鼻尖蹭过我的脸颊,低哑的嗓音里带着得逞的笑意: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月光勾勒出他泛红的眼尾,那颗泪痣近在咫尺。
回应他的是我凑上前的吻。
第一次真疼,我没忍住直接哭了出来。
他显然没预料到。
就这样,我从女孩变成了女人。
——
那夜之后,我们经常在晚上见面。
后来,他可能是嫌麻烦,干脆带我去了他家。
他的公寓很整洁,书架上全是考公的资料,分门别类地贴着标签。
那时我才知道了他的名字,卷子姓名那一栏写着——傅修。
后来我总在晨光里数他脊背上的吻痕。
他半梦半醒间还会无意识背诵时政要点,带着鼻音的嗓音震得我耳廓发麻。
——
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未捅破的纸。
他的公寓里,我的痕迹像是铅笔写的草稿,越来越多。
每次完事后,
他刷题,我就窝在沙发里看他。
有时他抬头,发现我正望着他,他就会淡淡地勾起嘴角。
那颗泪痣在光下转瞬即逝,然后继续低头写他的申论。
我们默契地避开所有关于关系的对话。
他叫我哎或者干脆不叫,而我也从未告诉过他我的名字。
我仿佛赌气般,也配合着没有叫过他的名字。
他上岸的那天晚上,跟我做到了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我累得睁不开眼,觉得好困。
我以为他只是单纯高兴。
直到他把我揽进怀里,说出了酝酿许久的话;
我们以后...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不能再见面了。声音比平时低沉。
他亲吻我的头发,他说对不起。
家庭对我来说...他顿了顿,突然抬手碰了碰右眼角,是包袱。
我睁开眼发现那颗泪痣原来这么明显。
我的困意跑得干干净净。
他的心跳贴着我的耳膜,一声一声,又沉又缓。
我要现在离开吗我的声音闷在他的胸口,像团揉皱的纸。
他的手臂突然收紧,紧的我有些发疼。
等你睡醒了再走,他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
我在他怀里静静躺了一会儿,感受着他胸膛的起伏。
窗外渐渐泛白的天色,一点点渗进房间。
我掀开被子起身,沉默地开始穿衣服。
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背上,灼热又克制。
他或许想伸手拦我,或许想说些什么。
但最终;
他只是呆坐在那里,看着我一件一件拾起散落的衣物。
穿好鞋,我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逆光坐着,半边脸浸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我站在门口,手指搭在冰凉的金属门把手上,低声说:我走了。
身后传来窸窣声,接着是脚步声。
他光着脚踩在地板上。
他的手臂从后面环过来,将我整个人裹进他的怀里。
他的胸膛贴着我后背,心跳又重又急,像是要撞碎什么。
我们就这样站了好久,久到晨光爬满了整面墙。
他的呼吸扑在我耳畔,温热又潮湿,然后我听见他低声叫了我的名字:安然。
那两个字像一把钝刀,缓慢地碾过我的心口。
原来他知道我叫什么。
以前他只会说喂,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说。
真意外;
他第一次喊我名字,却是在告别的时候。
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些。
我盯着门板上的木纹,突然发现那里有道裂痕,很细,但很深,就像此刻哽在我喉咙里的疼。
我掰开他环在我腰间的手指,一根一根,力道不重,却坚决得没有余地。
他的掌心温热,指尖还残留着相拥时的温度,可我已经不想再感受了。
门锁咔哒一声弹开的瞬间,他的呼吸明显滞了一瞬。
我没有回头,径直跨了出去。
走廊的感应灯应声亮起,惨白的光吞没了身后房间里漏出的最后一点暖色。
走出大楼,初秋的风迎面扑来。
我没有回头看,但我知道,他一定站在窗前。
就像我知道,从今往后,安然这两个字,只会成为他档案柜里某个尘封的代号,再也不会被提起。
——
我删掉了跟他有关的全部联系方式。
我跟了他一年,我当然知道他的理想和抱负,那不是我所能企及的。
我站在孤儿院的铁门前,最后一次回望这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院长妈妈花白的鬓角被风吹得凌乱。
她粗糙的手掌紧紧攥着我的手,又缓缓松开。
去吧,长大了就是要去外面看看。
她把给我织的毛线围巾又绕紧了些,声音比院门口那棵老槐树的影子还轻。
行李箱的轮子碾过我曾走过成千上万次的碎石路。
他的世界在明亮的会议厅和红头文件里。
而我的归宿在更辽阔的远方里;
流动医疗车的消毒水味里;
灾区帐篷的欢声笑语里;
山区妇女们粗糙掌心的纹路里。
我在灾区分发热粥,皲裂的指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灰,远处传来救灾人员的激励声。
恍惚间;
我突然好像理解他所说的任重而道远了;
那是压在肩头沉甸甸的哭喊;
是深夜值班室泡烂的方便面;
是走访贫困户时鞋底沾着的猪圈泥。
——
那是个阴沉的午后。
乐乐主动蹲在土灶前帮我分装文具。
她穿着一件泛着油光的外套裹在身上,袖口和下摆糊着厚厚的泥垢,远远看去像团霉烂的旧抹布
她突然拽住我义工服,声音轻得像灶膛里将熄未熄的火星:你能当我的妈妈吗
我手里的铅笔盒啪地掉在地上。
七岁的她不会明白。
我行李箱夹层里还放着孤儿院的孤儿证明。
就像院长妈妈也没告诉我,她抽屉里有多少份被退回的领养申请表。
爷爷说山那边有会发光的房子。
你从那边来的,对不对我抬手摸到了她后颈突出的脊椎骨。
离开时她追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小脚丫在我亲手给她穿的运动鞋里奔跑。
她没哭喊,只是不断用袖子抹脸,那件我送的新外套很快糊满污渍。
下山的路很陡峭,每走一步都像是踩碎了一颗童真的心脏;
正如五年前某个黎明,有个人也这样目送我消失在体制与理想的岔路口。
我的爱情注定要成为他生命里的过路风,
吹不散厚重的云,但至少;
也曾让某片树叶颤动过一瞬。
——
北方的洪水来的凶猛,我们连夜将物资装车赶了过去。
当探照灯劈开雨幕,眼前的惨状让所人沉默;
浑浊的洪流裹挟着断木、整排房屋淹没了半截,无数人在暴雨中等待救援。
我们带来的装备,还有食物和药品在漫无边际的灾区前,不过是杯水车薪。
——
我在临时安置点的帐篷里小眯了一会;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连夜的救援让我浑身酸痛。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钻了出去,迎面正好撞见一行人正朝这边走来。
他走在最前面,那件深蓝色的行政夹克湿了大半。
眼神却比从前更加锐利,扫视着灾区的每一个角落。
吃到热乎饭了吗他蹲下身询问一位老人,声音沙哑却温和。
我站在人群外围,看着他把自己的雨衣披在老人身上。
我听到旁边的人小声说:书记一晚上没合眼,刚刚还在联系直升机增援。
当他转身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我这边。
那一瞬间,他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
那一刻的对视短暂得如同错觉;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几乎和落在别人身上的时间没有区别。
一阵冷风刮过,他下意识的眯起眼,却让眼角那颗泪痣变得更加醒目。
有人递来电话,他接过的瞬间就又恢复了工作状态。
我没再停留,转身离开去清点药品。
——
洪水退去后的黄昏,天空呈现出淤青般的紫灰色。
我们公益团队收拾行装时,镇政府突然来电话,说书记特意安排了答谢宴。
毕竟是领导们邀请,即使领导们不来,饭还是要去吃的。
当我们在简陋的餐厅落座时,那扇玻璃门突然被推开。
他穿着件半旧的POLO衫走进来,袖口随意卷着,只是这次露出的手臂上多了几道刮伤的红痕。
没有走什么官方流程,甚至没坐主位,就这么自然地拉开了我斜对面空着的椅子。
他坐在那里,骨节分明的手指提起茶壶倒了杯茶;
以茶代酒,
他起身举起茶杯的姿势,
让我恍惚觉得有点握威士忌杯的影子。
——
时间匆匆而过,感觉一眨眼,我就三十了。
队长第n次提起这个话题时,我正在清点救灾物资清单。
小安啊,咱也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了...阳光从他背后的帐篷缝隙漏进来。
我的思绪被他的话语打乱;
现在这样挺好的。这话说了太多次,连我自己都能背出接下来的对话走向。
队长总会叹气,像看一个执迷不悟的孩子,然后从手机相册里找出他某个远房亲戚的同学的照片。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像孤儿院的院长妈妈;
那种看透一切的温和里,藏着几分过来人的固执。
再见到他时,暴雨刚停,空气里还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我正弯腰给伤员换药,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书记来了。
回头时,他正跨过倒塌的围墙,裤脚卷到小腿,沾满泥水的皮鞋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五年不见,他瘦了许多,下颌线条更加锋利,眉宇间的沉稳比从前更深。
可右眼角的那颗泪痣,依然和当年在静吧灯光下的一模一样。
他正在低头听村民说话,我站在原地没动,以为他不会注意到我;
可下一秒,他忽然抬头,目光越过嘈杂的人群,直直地落在我身上。
我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岁的夏夜,他把酒杯推向我,杯壁上凝着冰凉的水珠。
而现在,在这满目疮痍的废墟,他看着我,唇角勾起了很淡的弧度;
左颊的那半个酒窝,依然甜得让人心颤。
——
他走进半危房时,阳光从裂缝斜切进来,将他身形割裂成明暗交错的碎片。
我正半跪着清点药品。
这个房子上午做了简单加固,一会我清点完,下午就搬走了。
吃完饭再忙也不迟,他走过来说。
这是他这十年里,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他把手中的两桶泡面放在纸箱上看着我。
我被盯得有些羞涩,只好随意拿起一个。
他看到我吃,小酒窝又跑了出来。
羞涩,多少年没有从我脸上出现过了……
——
地面突然震颤的瞬间,泡面汤在纸碗里晃出一道油圈。
我下意识扑过去时,看见他手里的泡面腾空而起,滚烫的汤水在空中划出抛物线。
手掌抵住他胸膛的触感如此熟悉,就像十年前我装醉,把他摁在酒店墙壁时隔着衣料传来的温度。
砖块砸在背上时,我居然还在想:那桶好不容易运来的泡面,就这样浪费了。
黑暗降临前的最后一刻,我听见他撕心裂肺喊我的名字。
原来他还记得,
我叫安然,是个孤儿。
泡面的香气还萦绕在鼻尖,混着血腥味和尘土。
真可惜啊,那两碗面才吃了两口。
黑暗像潮水般涌来,耳边只剩下他破碎的呼喊和砖石被扒开的声响。
我听见他向来平稳的声线裂成尖锐的碎片。
那个我惦记了十年的男人,此刻正徒手挖着废墟。
意识涣散的间隙,远处传来救援机械的轰鸣。
我忽然很想告诉他:别哭啊,不然你右眼角的泪痣沾了灰,看起来就不漂亮了。
疼痛渐渐变得遥远,唯有他一声声喊我名字的声音越发清晰。
真奇怪,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叫的这么勤,却是在我快要听不见的时候。
不过真好,他还活着;
他会继续穿着那身我认为好看又严肃的制服,去救更多的人。
——
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岁的那个夏夜。
他背着我走在凌晨空旷的街道上,我的脸颊贴着他微微汗湿的后背,能闻到他衣领间淡淡的雪松香气。
抓紧了。那时他这样说着,把我往上托了托。
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如今在黑暗中,我似乎又感受到了那个温度。
只是这一次,他的声音变得急促而慌乱,还混着泪水砸在我的脸上。
别睡......求你......他哽咽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多想告诉他,没关系啊,能让你好好活着,就很好了。
二十岁那晚的月光好温柔啊,温柔到让我产生一种错觉,觉得那条路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最后一刻,能在他的怀里长眠;
已经是命运给我这个孤儿,最慈悲的归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