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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灯古佛,木鱼声声。
寒来暑往,已不知多少春秋。
我是净瑜,心如止水,身披缁衣的净瑜。
剃度那日,业火焚尽前尘,佛号落下,世间再无宋雨晴。
寺庙香火日渐鼎盛,往来信众络绎不绝。
人群熙攘的尽头,总立着一道枯槁佝偻的身影。
他远远地望着,不敢踏入那道门槛,目光浑浊而灰败,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
那是秦鞅。
岁月早已无情地抽干了他眼中的戾气与不可一世,只剩下病态的憔悴和深.入骨髓的悔恨。
他老得太快了,快得让人几乎认不出那是曾经叱咤风云的秦少。
他曾数次试图捐赠大笔香油钱,指名要见净瑜师太一面。
小沙弥如实回禀。
蒲团上,我闭目诵经,只淡淡摇头:不见。
尘缘已斩,相见不如不见。
我的世界,早已没有他的方寸之地。
他也曾托人送来名贵补品药材,言辞恳切,只说是供养寺中师傅。
我让知客僧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施主心意已领,寺中清贫,不敢受此厚赠。
断了就是断了,何须再有半分牵扯。
傅依归倒是偶尔会来。
他带来亲手抄录的经文,或是几幅意境悠远的字画。
我们隔着袅袅香烟,淡淡问候几句。
他眼中有关切,但更多的是释然与尊重。
他看懂了我的选择,也接受了我的归宿。
这份默契,已足够。
某个深秋午后,我讲经归来,途经石阶。
一枚木簪静静躺在阶上,挡住了去路。
雕工极其粗糙,线条歪扭,看得出雕刻之人手抖得厉害,却又透着一股近乎偏执的笨拙。
我脚步微顿。
认得那双手的,曾蛮横地掐住我的下颌,曾不可一世地宣布我的罪行。
也曾......亲手点燃那场吞噬我妈、焚毁我一切希望的罪孽烟火。
心湖,依旧平静无波,未起丝毫涟漪。
就像看到一块路边顽石,碍脚,却也仅此而已。
我侧身,轻巧绕过。
对跟在身后的小沙弥轻声吩咐:
捡起来,放到后院杂物房,当引火之用吧。
是,师父。小沙弥脆生生应了,弯腰拾起那枚无人认领的木簪。
眼角余光瞥见,远处回廊的阴影下,那道枯槁的身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
他猛地捂住胸口,然后,身体像被抽走了所有支撑。
缓缓地、痛苦地弓了下去,最终缩成一团,发出压抑而绝望的呜咽。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他体内某种东西彻底碎裂了。
从那以后,寺庙门外,再未出现过那道身影。
直到初雪落下时,听采买的师弟闲谈中说起。
那个有钱的秦老板,好像真的疯了。
是啊,听人说,前几日冻死在了庙门口的破席子上,手里还死死攥着一块烧焦了的破木头,嘴里胡乱喊着谁的名字,真是可怜......
听说是作孽太多,遭了报应吧。
阿弥陀佛。
小沙弥们的声音渐渐远去。
我站在禅房窗前,看着庭院中新开的几点红梅,在白雪映衬下,格外清绝。
阳光穿透薄云,落在摊开的经卷上,带来一丝并不灼人的暖意。
九十九次磨难。
一场弥天大火。
一条血淋淋的人命。
那个曾是我命中劫数,亲手施加给我无尽痛苦,也最终将自己拖入深渊的男人......
终于用他自己的命,还清了这笔债。
都过去了。
前尘种种,譬如昨日死。
青灯下,我指尖缓缓捻过微凉的念珠,一下,又一下。
心中澄明一片,无波无澜。
无爱,亦无恨。
无悲,也无喜。
虚妄散尽,方得大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