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柳明梅,柳家的大小姐。
母亲总说,我出生那日,院中那株老梅开得正好,父亲从扬州带回一船丝绸,赚了第一笔大钱。因此我得了明梅这个名字,也得了母亲全部的宠爱。
二妹明兰出生时,正值春兰初绽的时节。母亲难产两日,拼死生下她后,便伤了根本,再难有孕。而父亲膝下无子,无奈之下,只得默许府中妾室生育。
三月后,一位扬州来的瘦马竟诊出了喜脉。那女子生得纤弱,却不想腹中双生,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产下一对龙凤胎。父亲闻讯大喜,连声称此乃家门吉兆,当即将那瘦马抬了姨娘。男孩取名明竹,女孩唤作明菊,自此之后,父亲的心思便渐渐偏向了那对龙凤胎,尤其是长子明竹。
大小姐,夫人叫您过去挑料子呢。丫鬟春桃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放下手中的绣绷,整了整衣襟。母亲近日总唤我去看她为我准备的嫁妆——县令家的小儿子已下了聘,婚期定在来年开春。
路过西厢小院时,我听见了熟悉的抽泣声。透过半开的窗棂,我看见明兰正伏在案上,肩膀微微颤抖。她的贴身丫鬟夏荷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二小姐又挨骂了我轻声问守在门外的婆子。
回大小姐,夫人嫌二小姐绣的帕子针脚太粗,说是嫁给猎户家都嫌丢人。婆子压低声音,说了好些难听的话。
我叹了口气,推门而入。明兰听见动静慌忙擦脸抬头,见是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大姐。
她生得不算美,但眉眼温润,像极了父亲。此刻眼眶通红,鼻尖也泛着粉色,手里还攥着那条被母亲嫌弃的绣帕。
让我看看。我接过帕子,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几朵兰花,针脚确实不齐,但比上月那条已经好了许多。进步不小,只是收针还不够利落。改日我教你一种新针法。
明兰的眼睛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母亲说,我这样的绣工,嫁去张家只会丢柳家的脸。
我心头一紧。张家是城外的猎户,虽有些家财,但与柳家终究门不当户不对。父亲给明兰说这门亲事时,母亲竟也未反对。
别听母亲胡说。我坐到她身边,掏出自己的丝帕替她擦去脸上未干的泪痕,张家人实在,不会计较这些虚的。再说,你还有一年才出嫁,足够把绣活练好了。
明兰垂下眼睛,长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大姐,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明竹能背《中庸》了,明菊的琴弹得连教习都夸,而我...
胡说!我打断她,上月你帮父亲算的那笔账,连账房先生都夸精细。你只是不善那些讨巧的玩意儿罢了。
这话倒是不假。明兰虽不善女红,但对数字格外敏锐。父亲偶尔让她核对账目,她总能找出旁人忽略的错处。只是这些本事,在母亲眼里远不如一手好绣活来得体面。
大姐,夫人催您过去呢。春桃在门外轻声提醒。
我起身整理衣裙,临走前捏了捏明兰的手:明日我带新得的胭脂来给你试,杭州来的,颜色正配你。
走出小院,我心中郁结难解。母亲对明兰的态度,全家都心知肚明。她怨明兰不是个男孩,怨因生明兰坏了身子,让姨娘有机会生下龙凤胎。这些年来,她对明兰时冷时热,有时连正眼都不愿给一个。
大小姐来了。母亲的贴身嬷嬷迎上来,掀开内室的珠帘。
母亲端坐在窗边的软榻上,面前摊着几匹上好的云锦。阳光透过窗棂,在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虽已年近四十,她仍美得惊人,眉目间带着官宦小姐特有的傲气。
梅儿,快来。母亲招手唤我,看看这匹缎子做嫁衣如何
我走近细看,那是一匹正红色的云锦,暗纹是并蒂莲花,华贵却不显俗气。极好,只是太贵重了些。
你嫁的是县令公子,自然要最好的。母亲抚摸着缎面,忽然压低声音,今儿我见着张猎户的儿子了,黑壮黑壮的,一看就是粗人。
我心头一紧:母亲见过张武了
你父亲非要我相看。母亲撇撇嘴,那小子倒是懂礼数,还说会寻一对活雁来。只是配我们柳家的女儿,终究...她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我犹豫片刻,还是开口:母亲,明兰她...其实很聪明,若是能嫁个读书人家...
读书人家母亲冷笑一声,她那性子,那女红,哪个体面人家看得上张家虽粗鄙,好歹有些家底。再说,你父亲已经应下了。
我知道再说无益,只得低头抚弄缎面。母亲转了话题,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我的嫁妆单子。她说了许多,我却只记得她说,给明兰的嫁妆要减一些分量。名画古籍,金银玉器这等贵重物件少放些,到底是许给猎户人家,用不着这些排场时,那轻描淡写的语气。
傍晚时分,父亲从铺子回来,带了几盒扬州来的点心。照例,最好的给了明竹和明菊,次一等的给了我,明兰只分到一盒最普通的绿豆糕。我瞧见她接过点心时,手指微微发抖,却还是笑着谢过父亲。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身去了明兰的院子。她竟也未睡,正在灯下读书。
大姐她惊讶地放下书,我瞥见是一本《孙子兵法》。
睡不着,来找你说说话。我在她对面坐下,在看什么
她慌忙把书合上:闲书罢了。
我拿过书翻看,不禁挑眉:你何时对兵法感兴趣了
明兰绞着手指:去年在父亲书房偶然看到,觉得有趣就...大姐别告诉父亲。
我忽然想起一事:上月你借走我的《列女传》,莫非...
她脸红了:我...我拿它包了这本书的封皮。
我哑然失笑。原来我这个看似平庸的妹妹,竟有这般心思。正要细问,忽听窗外有动静。明兰反应极快,吹灭蜡烛,拉着我躲到屏风后。
是猫吧我小声问。
她摇头,手指抵在唇上。片刻后,果然听见脚步声远去。
是母亲院里的李嬷嬷。明兰低声道,她每晚这个时辰都会巡视各院。
我惊讶于她的警觉,更惊讶于她对府中人事的了解。回到自己房中,我辗转难眠,总觉得明兰身上有什么是我一直忽略的。
三日后,张家正式下聘。聘礼摆在正堂,母亲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明兰穿着一身淡青色衣裙,安静地站在角落,像个局外人。
张武比我想象中要挺拔许多。他皮肤黝黑,但五官端正,行礼时动作利落,不似一般猎户粗鄙。我注意到他看向明兰时,眼神格外专注。
柳二小姐。他行至明兰面前,郑重地拱手,在下张武,今日特来下聘。虽家世不显,但必当竭尽所能,不让小姐受委屈。
明兰回礼,声音很轻但很清晰:张公子客气了。
我站在母亲身侧,看见她嘴角的冷笑。仪式结束后,母亲拉着我回房,不屑地说:装模作样,猎户之子还学文人那套。
我却觉得张武举止有度,不卑不亢。更让我意外的是明兰的反应——她眼中竟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光彩。
秋去冬来,我的婚期越来越近。明兰的婚事定在我出嫁后的半年,母亲对此毫不关心,全权交给管家操办。
腊月初八,噩耗传来——胡人突破边关,连下三城。朝廷急调兵马,同时号召富户捐粮捐银。父亲当即决定亲自押送一批粮草前往边关。
太危险了!母亲急得直跺脚。
父亲却态度坚决:国难当头,我柳某虽为商贾,亦知忠义二字。
出发前夜,明兰突然来我房中,手里捧着一个小木匣。
大姐,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嫁妆。她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对白玉耳坠,用我这些年攒的月钱买的,不值什么钱,但是...
我一把抱住她,喉头发紧:傻丫头,你自己留着。
她摇头,坚持把匣子塞给我:大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这才注意到她穿着利落的骑装,腰间还挂着一个小包袱。你这是
明兰咬了咬唇:大姐,我要跟父亲一起去边关。
什么你疯了!我差点惊叫出声。
张武也会去。她的眼睛在烛光下出奇地亮,我们商量好了,混在押运队伍里。到了边关,我们就投军。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个眼神坚定的少女,真的是我那个看似懦弱的妹妹吗
大姐,我受够了。明兰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受够了母亲的冷眼,受够了被当作可有可无的人。张武说边关正在招募义勇,不论出身...我想试试。
我这才明白,她那些偷偷研读的兵书,那些我偶然发现却未在意的蛛丝马迹,都是为这一天准备的。
太危险了!我抓住她的手,战场上刀剑无眼,你一个女子...
花木兰能替父从军,我为何不能明兰反握住我的手,大姐,这是我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在柳家,我永远是被忽视的二小姐;在战场上,我至少有机会证明自己的价值。
我看着她坚毅的眼神,忽然意识到,或许我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妹妹。最终,我没有劝阻她,只是连夜收拾了一个包袱,塞满了银两和药物。
答应我,一定要活着回来。我紧紧抱住她,把外祖母给我的平安符放到了她的手心。
明兰在我耳边轻声说:大姐,等我建功立业回来,母亲就不能再轻视我了。
次日黎明,父亲的队伍出发了。我站在城楼上,看着长长的车队远去,泪水模糊了视线。我不知道明兰和张武藏在哪辆马车里,但我知道,我那个看似平庸的妹妹,正在奔向属于她的命运。
三个月后,父亲平安归来,因捐粮有功,得了个八品闲职。他满面春风,丝毫不知明兰和张武并未随队返回。又过了半月,我才收到明兰的第一封信。
大姐如晤:我与张武已投在杨将军麾下。因我识字会算,被分到军需处;张武箭术了得,直接入了先锋营。边关苦寒,但心甚慰。勿念。
信很短,字迹潦草,但每个字都力透纸背。我捧着信又哭又笑,我那看似柔弱的妹妹,真的走上了战场。
我坐在妆台前,小心翼翼地拆开明兰的第四封来信。信纸比之前的更加粗糙,边缘已经起了毛边,显然经过多次折叠展开。窗外春雨绵绵,打湿了县令家刚送来的聘礼清单,而我却顾不得那些。
大姐如晤:边关已下过三场雪,帐内呵气成霜。我在军需处做了书记,每日登记粮草兵器。张武升了小队长,前日斩获两个胡人首级,得了赏银。我们都好,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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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指尖轻抚过这短短几行字,仿佛能触摸到边关的严寒。我的傻妹妹,总是报喜不报忧。这封信里没说的是,她如何从锦衣玉食的富家小姐变成军需处的书记如何忍受边关的风雪张武又是怎样斩获敌首的
大小姐,夫人叫您去试嫁衣。春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我慌忙将信塞进妆奁最底层的暗格,那里已经藏了三封明兰的来信。就来。我对着铜镜整理表情,确保看不出任何异样。
试嫁衣时,母亲满意地绕着我一圈圈打转,绣娘们跪在地上调整裙摆的每一处褶皱。大红的嫁衣上金线绣着牡丹,华贵得刺眼。我突然想起明兰离家时穿的那身粗布衣裳。
梅儿,发什么呆母亲轻轻掐了下我的手臂,县令夫人最重礼仪,你可不能在婚礼上失态。
我勉强笑了笑:女儿只是在想,若是明兰能回来参加婚礼...
母亲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提那个不孝女做什么私自离家,混入军营,传出去我柳家的脸往哪搁她转向绣娘,腰身再收一寸。
我咬住嘴唇不再说话。母亲永远不会知道,是我帮明兰收拾了行装,是我偷偷塞给她二百两私房钱。那个在母亲眼中永远不成器的二女儿,却是我最牵挂的妹妹。
回到闺房,我立刻提笔给明兰回信。告诉她婚期定在二月二,县令家送来的聘礼有多么丰厚,母亲如何为我准备了十里红妆...写到这里,我的笔尖顿了顿。这些炫耀般的话语,对那个在边关受苦的妹妹来说,会不会是一种伤害
我揉掉信纸,重新写道:家中一切安好,母亲身体康健,父亲得了官身后愈发忙碌。我的婚期已定,只盼你能平安归来...一滴墨晕开在纸上,像极了泪痕。
半月后,我收到了明兰的第五封信。这封信比以往都厚,拆开后竟滑出一片干枯的红柳叶。
大姐:今日我被杨将军叫去中军大帐。他考我校算全军粮草,我闭目心算后报出数字,帐内鸦雀无声。将军大笑,当场命我负责全军粮草调配!大姐,你可还记得在家中时,我常帮父亲核对账目那时父亲只说'不错',转身就去夸赞明竹背会了一首新诗。而今日,杨将军称我为'铁算盘'!
我读到这里,喉头突然发紧。明兰在家时确实精于计算,却从未得到过半分重视。如今在军营,这点本事竟成了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信纸翻动,后面的内容让我猛地站起,碰翻了茶杯。
昨夜胡人偷袭军需营,我带着账册往山上撤。两名年轻书记没能逃出来...他们才十五六岁,比明竹还小。大姐,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血在雪地上是那么红...
茶水在绣毯上洇开一片深色痕迹,如同信纸上那点可疑的暗红。我颤抖着手指继续往下读:
天亮后,杨将军表彰了我抢救账册的功劳,晋升我为军需营副统领,赐铜铃一枚。张武说,再立几次功,说不定能得个小官衔。大姐,你说母亲若知道她的二女儿在战场上得了官身,会是什么表情
我眼前浮现出明兰写信时似笑非笑的表情——她从小就这样,越是难过时越爱笑。我将红柳叶举到灯下细看,叶片边缘有一道焦痕,像是被火燎过。
信的最后一段字迹突然变得潦草:又及:边关的星空很美,比府中看到的要明亮许多。随信附上军营外采的红柳叶一片,权当妹妹不能参加大姐婚礼的贺礼。
我捧着这片来自边关的叶子,突然泪如雨下。我的妹妹,那个在柳府默默无闻的二小姐,如今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却还记得给我捎来一片红叶作贺礼。
妆奁的铜镜映出我红肿的双眼,我急忙用冷帕子敷脸。母亲最讨厌我哭哭啼啼的样子,她说县令家的媳妇必须时刻端庄得体。
晚饭时,父亲难得回家用膳。他兴致勃勃地讲着生意上的事,说明竹的功课又进步了。明菊弹了一曲新学的《梅花三弄》,赢得满堂喝彩。没有人提起明兰,仿佛柳家从来没有过这个女儿。
老爷,县令家今日送来了聘礼单子,您过目。母亲递上一张洒金红笺。
父亲粗略扫了一眼,点点头:不错。对了,张猎户前日来问,可有明兰的消息
我的心猛地一跳。
母亲冷笑一声:他儿子拐走我女儿,还有脸来问
话不能这么说。父亲皱眉,张武那孩子如今在边关立了功,听说已经升了小队长。若他能活着回来...
活着回来又如何不过是个粗鄙的武夫。母亲打断父亲,吃饭吧,菜要凉了。
我低头扒着碗里的饭粒,心里却为明兰高兴。张武升了小队长,说明他确实有本事。想到明兰信中那句再立几次功,说不定能得个小官衔,我突然意识到,或许妹妹这门被全家嫌弃的亲事,反而成了她改变命运的契机。
夜深人静时,我又将明兰的信读了一遍。这次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她说自己闭目心算时,用的是属下自称。我的妹妹,什么时候学会了这样干脆利落的用语。
窗外春雨渐歇,一轮明月破云而出。我遥望北方,想象着边关的星空是否真如明兰所说,比家中的更加明亮。
我展开明兰的第六封信时,窗外鼓乐喧天,县令家送来的聘礼正一抬抬往库房里搬。信纸上沾着一点泥渍,边角已经磨损,显然经过长途跋涉。
大姐妆次:边关春来迟,昨日才见第一丛野花。我现已调任先锋营文书,随军出征三月有余。张武升了副将,领三百人马。前日一场恶战,我亲手斩一敌酋,得赏银镯一对。随信寄来一只,权当贺大姐新婚。
我手一抖,信纸飘落在地。那只裹在粗布中的银镯随之滚出,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我拾起细看,镯子内侧刻着几个胡文,外侧则有一道明显的砍痕。
大小姐,夫人催您去试凤冠呢!春桃急匆匆跑来,看见我手中的银镯后突然噤声。
我慌忙将信和镯子藏入袖中:就来。
试冠时,我心神不宁,凤冠斜戴了都没察觉。母亲亲手为我调整,忽然盯着我的手腕:这镯子哪来的做工这般粗糙。
我这才发现银镯不知何时已套在腕上:是...是铺子里新打的样式。
母亲皱眉:摘了。县令家最重体面,婚礼上必须戴祖传的那对翡翠镯子。她转向一旁的明菊,你的嫁衣绣得如何了
明菊正摆弄一把新得的象牙梳,闻言抬头:回母亲,牡丹花样已经绣好了。父亲说那举人老爷最喜牡丹。她今年刚及笄,却已许了人家,婚期定在明梅出嫁后的秋天。
明竹的呢母亲又问管家。
回夫人,老爷已经与举人小姐家换了庚帖,定在明年春闱后完婚。
我听着他们讨论弟妹的婚事,袖中的银镯冰凉地贴着手腕。我的妹妹明兰,此刻正在边关与敌人厮杀,而她用战功换来的首饰,却被嫌弃粗糙。
回到闺房,我迫不及待地继续读信:
大姐勿惊,我虽上阵,但多在后方记录战况。那日敌袭,我不过恰好在营门处,顺手斩了个冒进的胡人。张武说我运气好,那是个百夫长,值十两赏银。
我轻抚着镯子上的砍痕,明兰说得轻巧,但这道痕迹分明是刀剑相击留下的。什么样的运气能让一个从未习武的闺阁女子斩杀敌军百夫长
军中生活虽苦,却比家中自在。这里无人问我为何不善刺绣,无人嫌我举止不够端庄。杨将军说,待战事平息,要保举我去兵部做书记官。若真能成,我便是有官身的女子了,到时看谁还敢说柳家二小姐不成器!
信的最后,字迹突然变得柔和:大姐将婚,妹不能至,甚憾。边关野花初绽,采一束遥祝姐姐百年好合。那只银镯虽粗陋,却是妹妹用性命换来的心意,望姐姐不弃。
我将银镯贴在脸颊上,泪水无声滑落。我的妹妹,那个在柳府永远低眉顺眼的二小姐,如今竟在战场上挣来了功名。
婚期前七日,县令夫人亲自登门送催妆礼。她是个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言谈间总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客气。可今日,她却对我格外亲热,甚至拉着我的手细细端详。
听说你有个妹妹在边关立了功她突然问道。
我心头一跳:夫人听谁说的
我家老爷前日去州府,看见战报上有姓柳的女将,还以为是你们家亲戚呢。县令夫人意味深长地笑着,如今朝廷最重军功,若真是一门双杰,那可真是光宗耀祖了。
我勉强应付了几句,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明兰的事竟已传到州府她信中明明说自己只是个书记,怎会被称作女将
送走县令夫人后,我立刻回房给明兰写信,询问战报之事。信刚写完,母亲突然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封公文。
你妹妹...母亲的声音有些发抖,你妹妹在边关做了什么
我接过公文,是父亲从州府带回来的战报抄本。上面赫然写着:先锋营都尉柳明兰率百人夜袭敌营,烧粮草千石,斩首七十余级...
柳明兰三个字像针一样刺进我的眼睛。我的妹妹,竟用了本名从军她不怕连累家族吗
母亲跌坐在绣墩上,面色苍白:这丫头...这丫头是要害死全家啊!女子从军是大罪,若被朝廷知道...
母亲!我握住她冰凉的手,战报上既用了明兰的本名,说明朝廷已经知晓,并未怪罪。您看,这里还写着'功过相抵,不予追究'呢!
母亲猛地抬头:功过相抵她立了什么功
我指着战报末尾:这里说,因她献计破敌,杨将军特请朝廷宽宥其女扮男装之罪。
母亲的表情突然变得复杂,愤怒中夹杂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情绪。她颤抖着手指轻抚战报上明兰的名字,喃喃道:她什么时候...学了这些本事...
大婚当日,我戴着祖传的翡翠镯子,却也偷偷将明兰的银镯藏在嫁衣袖中。梳头娘子为我开脸时,母亲在一旁默默垂泪。这本是嫁女的常情,可她的泪水却格外汹涌。
母亲,女儿就嫁在了县里,随时能回来看您的。我安慰道。
母亲摇头,突然抓住我的手:梅儿,你说兰儿...能活着回来吗
我愣住了。这是母亲第一次主动提起明兰,还用如此亲昵的称呼
能的,一定能。我将母亲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明兰聪明又坚强,您不知道她在信里...
她给你写信了母亲急切地打断我,她...可好
我从妆奁暗格中取出明兰的所有来信。母亲一封封抚过,却不敢拆开,只是反复摩挲着那些磨损的信封。
我...我去给她准备些银两。母亲突然起身,匆匆离去,背影有些踉跄。
花轿临门时,明菊突然扑进我怀里大哭。她才十五岁,却要在半年后嫁为人妇。明竹站在一旁,脸上带着勉强的笑容。父亲红光满面地接受宾客祝贺,丝毫看不出对明兰的担忧。
拜堂时,我透过盖头的缝隙,看见县令大人对父亲格外客气,甚至亲自敬酒。酒过三巡,我隐约听见他说令爱在边关立了大功朝廷必有封赏之类的话。父亲的表情既困惑又尴尬,只能含糊应对。
洞房花烛夜,新郎醉醺醺地掀开盖头,第一句话竟是:听说你妹妹在边关做了都尉我堂兄在兵部任职,说她的名字已经上了嘉奖名单。
我心头一震,强作镇定:夫君听错了吧,我妹妹只是随军书记。
县令之子意味深长地笑了:是么那为何杨将军的捷报中,专门提到'女都尉柳明兰'献计破敌之事
我无言以对,只能低头掩饰眼中的震惊与骄傲。我的妹妹,竟然真的成了都尉!
三朝回门时,母亲将我拉到内室,塞给我一个包袱:托人带给兰儿。有些银两,几件衣裳,还有...她声音哽咽了一下,我亲手绣的平安香囊。
我打开包袱,里面除了银票和衣物,果然有一个精致的红色香囊,上面绣着平安二字,针脚细密匀称——这是母亲的手艺,她多年不拿针线了。
母亲...我眼眶发热。
母亲别过脸去:别说是我给的。就说是...是你准备的。
回县令府后,我立刻将母亲的包袱连同自己准备的一些药材一起,托付给前往边关的商队。在信中,我详细描述了婚礼的盛况,却只字不提母亲的变化。明兰离家已久,我不能给她虚假的希望。
清晨的阳光透过纱窗洒进卧房,我坐在梳妆台前,春桃正为我挽发。镜中的妇人头戴金丝狄髻,耳垂明月珰,已看不出当年柳家大小姐的青涩模样。嫁入县令府半年有余,我渐渐熟悉了为人妻、为人媳的规矩。
少夫人,老爷夫人请您过去用早膳呢。门外小丫鬟轻声禀报。
我微微颔首,抚了抚尚未显怀的腹部。前日郎中确诊我有喜时,公婆喜得当场赏了全府上下三个月月钱。夫君虽没说什么,但夜里悄悄塞给我一对和田玉镯,说是贺礼。
膳厅里,公婆早已端坐。见我进来,婆婆竟破例起身相迎:快坐着,特意让厨房熬了燕窝粥,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可马虎不得。
我受宠若惊地谢过,余光瞥见公公手里拿着一封信,信封上赫然盖着兵部的官印。
梅儿啊,公公将信递给我,这是今早驿站送来的,说是给你。
我心头一跳,那熟悉的潦草字迹分明是明兰的!自上次收到明兰的信已过去两月有余,我几乎日日派人去驿站打听。
多谢公公。我强作镇定地接过信,却不敢当场拆阅。
公公捋着胡须,意味深长地道:听闻你妹妹在边关又立新功兵部王大人前日来函,说朝廷有意擢升她为昭武校尉。
我手中的银匙当啷一声掉在碗里。昭武校尉可是正六品武官,比许多科举出身的文官品级还高!
婆婆忙打圆场:这是喜事啊!咱们家出了位女将军,说出去多有面子。她亲热地拍拍我的手,你如今有孕在身,更该高兴才是。
我勉强笑笑,心里却翻江倒海。公婆态度的转变如此明显,半年前他们还因我有个从军的妹妹而颇有微词,如今却以明兰为荣。这官场世态,当真冷暖自知。
回到房中,我迫不及待地拆开明兰的信。这封信比以往任何一封都要厚,足足写了三大张纸。
大姐尊前:来信收悉,知姐姐婚事圆满,甚慰。末将现已正式授都尉衔,统领五百人马。张武升昭武校尉,我们已于上月成婚,杨将军主婚,简单却热闹。
成婚二字让我手一抖。我的妹妹,就这样在边关嫁人了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甚至没有家人在场!
继续往下读,明兰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
大姐勿怪。边关将士婚嫁本就不拘常礼,何况我们早有婚约。当日只是简单拜了天地,连喜服都是借的。不过张武将他得的赏银全打了首饰给我,说是补上聘礼。
信的第二页突然换了笔迹,雄浑有力却略显笨拙:大姐安好:小弟张武叩首。蒙杨将军做主,我与明兰已于上月完婚。边关简陋,未备六礼,实愧对柳家。待战事平息,必当补上三媒六聘...
我的眼眶突然湿润。这个当初被母亲嫌弃粗鄙的猎户之子,如今已是正六品昭武校尉,却仍记得要给明兰补上正式的婚礼仪式。
翻到第三页,明兰的字迹又回来了:
大姐勿怪我们先斩后奏。实在是战事吃紧,杨将军说再不办婚事,下次出征就得分营而居。我想着既已有婚约,不如简单办了,也好了却一桩心事。
我们的'喜宴'只有三样菜:炖马肉、烤饼和一坛浊酒。张武用战利品打了对银镯给我,我则送了他一件亲手缝的皮甲——大姐别笑,我的针线活如今可进步不少,至少不会把袖子缝死了。
我笑着摇头,想象着明兰笨拙地穿针引线的模样。在柳府时,她连个香囊都绣不好,如今竟能缝制皮甲了!
信的末尾,明兰的语气突然变得柔软:
大姐,边关的星空真亮啊,比家里的庭院看到的要大上许多。有时我守夜,看着满天星斗,会想起小时候你偷偷带我去屋顶看星星的情景。那时你说,天上每颗星星都代表一个人的命运。不知属于我的那颗,现在亮不亮
信中还夹着一张简陋的婚书,上面有杨将军的签名和官印。我抚摸着那张粗劣的纸,想象着明兰穿着不合身的喜服,在边关凛冽的风中与张武对拜的场景,泪水模糊了视线。我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腹部,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而我的妹妹,却在遥远的边关,守护着千千万万个这样的生命。
少夫人,少爷回来了。春桃在门外轻声提醒。
我慌忙拭泪,将信藏入妆奁暗格。夫君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衙门里的暑气。他今年二十有五,生得白净俊秀,待我一向温和有礼。
听父亲说你收到了妹妹的信他一边换常服一边问道。
我点点头,替他斟了杯凉茶:明兰在边关...成婚了。
夫君接过茶盏,若有所思:可是与那个张武我听闻他如今可是游击将军了。
你怎知道我惊讶地抬头。
夫君微微一笑:兵部通报已到县衙。你妹妹和妹夫如今可是朝廷红人,连知府大人都特意过问了。他顿了顿,梅儿,你可想见见妹妹
我手中的团扇啪地掉在地上:这...这如何使得
父亲的意思,若你妹妹能请假省亲,不妨邀她来县衙小住。夫君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在讨论明日吃什么,正好你有了身孕,姐妹团聚也是美事一桩。
我心跳如鼓,突然明白了公婆的算盘。明兰夫妇如今是朝廷新贵,若能请来县衙做客,对公公的仕途大有裨益。
只怕...军务繁忙,她抽不开身。我低声应道,心里却燃起一丝希望。若能见到明兰,该有多好!
晚间沐浴时,春桃一边替我梳发,一边低声道:少夫人,奴婢今日听说,少爷前日又收用了厨房刘嬷嬷的孙女...
我闭着眼嗯了一声,并不惊讶。嫁过来第三个月,夫君就纳了第一个妾,是婆婆的贴身丫鬟。上个月又收了绸缎庄老板的女儿做二房。如今再添一个,也不过是意料中事。
少夫人不生气吗春桃小心翼翼地问。
我睁开眼,看着铜镜中那个梳着妇人髻的女子:有什么好气的这院子里哪个爷们不是三妻四妾顿了顿,我又道,至少少爷尊重我,妾室们也都守规矩。
这话倒不假。夫君虽纳妾,但从不让她们越到我头上。每月初一十五必在我房中过夜,逢年过节的礼数也从不短缺。比起那些动辄打骂正妻的官宦子弟,我已算幸运。
擦干身子后,我取出明兰的信又读了一遍。我的妹妹,那个曾经在柳府默默无闻的二小姐,如今与丈夫平等相待,并肩作战。她不必忍受妾室的闲气,她不必每日向公婆请安问好,她如今已是朝廷认可的校尉。而她用战功换来的,不仅是自己的前程,还有整个柳家悄然提升的地位,包括我在婆家的地位。
剧痛像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袭来,我咬紧牙关,攥着床单的手指已经泛白。产婆的声音忽远忽近:少夫人,再使把劲儿!看见头了!
恍惚间,我似乎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欢呼声,紧接着是急促的马蹄声。但很快,又一波阵痛将我的意识拉回现实。
啊——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随即感到一阵轻松,接着便是婴儿嘹亮的啼哭。
恭喜少夫人,是个大胖小子!产婆喜气洋洋地将包裹好的婴儿递到我面前。
我虚弱地抬起手,触碰婴儿皱巴巴的小脸。他那么小,那么软,却有着惊人的生命力,哭声响彻整个院落。春桃红着眼眶凑过来:少夫人,您听,前院好像有什么喜事...
就在这时,房门被猛地推开,婆婆满脸喜色地冲进来:梅儿!你妹妹回来了!带着朝廷的封赏!你夫君也被举荐了个八品官身!
我一时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前院传来熟悉的、却比记忆中更加清亮的声音:大姐呢我要见大姐!
那是明兰的声音。
产婆慌忙阻拦:产房血腥,不吉利...
让开。明兰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要见我姐姐。
门帘一掀,一个身着戎装的身影大步走了进来。两年不见,明兰长高了不少,皮肤被边关的风沙吹得微黑,眉宇间多了几分英气。她腰间佩剑,胸前挂着闪闪发光的铜章,整个人如出鞘的宝剑般锐利逼人。
大姐...看到我虚弱的样子,她瞬间红了眼眶,军人的威严荡然无存,又变回了那个依赖姐姐的小妹妹。
我伸出颤抖的手,她立刻跪在床边紧紧握住。她的手掌粗糙有力,布满老茧,却温暖如初。
你怎么...我声音嘶哑。
朝廷准我回乡省亲。明兰擦了擦眼角,我和张武日夜兼程,刚到县城就听说你要生了,女子生产乃难关,我想来守着你...
好,好...我泪如雨下,所有的担忧、恐惧都在这一刻化为乌有。
她看向我身旁的婴儿,眼中满是柔情,这是我小外甥明兰轻抚婴儿的小脸,突然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平安符,塞进襁褓:边关大昭寺求来的,保平安。
我认出那是母亲绣的香囊,鼻子一酸。明兰一直随身带着它。
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接着是母亲尖锐的声音:明兰!你给我出来!
明兰身体一僵,我握紧她的手:去吧,母亲其实...一直惦记你。
看着明兰挺直腰背走出去的背影,我搂紧怀中的婴儿,心中满是宁静。
三日后,我勉强能下床时,明兰和张武的补办婚礼已经筹备得热火朝天。县令府和柳家联袂操办,排场比我当初出嫁时还要大。
你夫君得了个八品主簿的缺。婆婆一边逗弄孙子一边告诉我,虽是闲职,但好歹是个官身。这都多亏了你妹妹和妹夫的面子。
我微微一笑。自从明兰回来,婆婆对我的态度越发亲厚,连带着对那两个妾室也严厉了许多。
明兰成亲那天,我亲眼看见母亲拉着明兰的手泣不成声。那个曾经对二女儿百般嫌弃的贵妇人,如今亲手为明兰戴上凤冠,嘴里不住地说:我儿受苦了...
明兰身着大红嫁衣,外罩轻甲,英气逼人又妩媚动人。张武穿着崭新的武官服,胸前挂满勋章,两人站在一起,宛如戏文里的英雄美人。
大姐。明兰趁众人不注意,溜到我身边,你看。
她悄悄撩起嫁衣袖口,露出里面缝着的一块布——那是我当初给她的平安符。
我笑着晃了晃手腕,那只带着战痕的银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们相视一笑,无需多言。
婚礼上,明竹带着新婚妻子向我敬酒。他今年刚考中秀才,举止越发稳重。明菊则偎在她那学子夫君身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父亲喝得满面红光,逢人便夸我家二丫头有出息。
席间,县令大人宣布了朝廷对明兰夫妇的新任命:张武升任正五品定远将军,明兰为从五品宣节校尉,即日赴京任职。
妹夫如今可是正经的五品大员了。夫君凑在我耳边低语,语气中满是羡慕与敬畏。我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侧脸,突然意识到,这个曾经让我觉得高高在上的县令公子,如今在我面前竟有些小心翼翼。
次日清晨,我抱着儿子站在城楼上,看着明兰夫妇的马车渐行渐远。阳光洒在马车的铜铃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春风拂过,怀中的婴儿发出咿呀声。我低头亲吻他柔软的头发,心中满是宁静。
我的妹妹,那个曾经在柳府默默无闻的二小姐,如今成了叱咤风云的女将军。而我,也从县令家的媳妇,变成了官宦人家的夫人。我们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就像那年明兰信中所说——天上的每颗星星,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
回家了,宝贝。我轻声对怀中的孩子说,转身走下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