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漫沙 > 第一章

李乐棠不喜欢漠沙城
这里没有戏听也没有书看
但是月亮却圆的好看
还有人给她做甜的发腻的桂花糕

初次遇到崔绍,是在席卷着狂沙、炙热灼人的大漠中。
十三岁的我藏在商队里偷偷溜到了父亲镇守的边塞漠沙城。
烈日高悬,沙粒滚烫,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燥热。
我敞开了一点衣衫,倚靠在马车上。
为了不暴露身份,我特意换了一身粗布衣裳。
商队的人都以为我是某个小户人家偷偷跑出来的丫头,对我虽谈不上多照顾,但也没太为难。
马车晃晃悠悠地前行,车轱辘碾过沙子发出沙沙的声响。
远处是望不到尽头的荒漠,金黄一片,偶尔能看见几株干枯的骆驼刺,在风中顽强地挺立着。
郡主,喝点水吧。侍女丹荷哭丧着脸将水囊递给我。
我就不该陪郡主来找王爷的。丹荷一脸后悔样,掀起车帘看了看外面。
沙,全是沙!她呸了呸吹进嘴里的沙,转头又看向我:王爷要是知道我和郡主来了漠沙城会杀了我的!
我喝了一口水,对她笑了笑,安慰道:我不会让父王罚你的。你再看看风景,看风景……
看……啊,除了沙还是沙。
丹荷打开包袱,递给我一块路途中买的馕饼:郡主,您先垫垫,我去问问什么时候进城。
我像骆驼一样啃着馕饼,使劲拍胸口才咽下去,想着丹荷怎么还没回来。
吃完了饼我又百无聊赖地数着天上的飞鸟。
突然,天边卷起一道暗黄色的屏障,像一堵移动的墙,朝着我们快速逼近。
商队的大胡子领队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扯着嗓子大喊:不好!沙暴来了!快找地方躲起来!
狂风裹挟着沙子扑面而来,打得人睁不开眼,嘴里、鼻子里全是沙粒。
马车在沙暴中剧烈摇晃,仿佛随时都会被掀翻。
我听见商人们惊恐的尖叫声,还有马匹不安的嘶鸣声。
恐惧如潮水般瞬间将我淹没。我死死抓住马车的栏杆,指甲几乎要抠进木头里。
我心里止不住地后悔,看来这次来漠沙城不是个好决定。
该死,再也不来漠沙城了……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的时候,隐约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穿透呼啸的风声传来。
嘉乐郡主!
我心中一震,在这荒郊野外,怎么会有人知道我的身份
紧接着,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突然从风沙中伸进来,一把将我揽入怀中。
我下意识地挣扎,却撞进一个带着血腥气和汗水味的胸膛。
嘉乐郡主,让末将好找。
耳边传来沉稳有力的声音。
我艰难地抬起头,透过漫天黄沙,看到了一张年轻却坚毅的脸庞。
那双眼睛锐利如鹰,不像是少年人应该拥有的。
此刻正直直地看着我,眼神中带着安抚。
他将我牢牢护在身前,骑着马冲进沙暴深处。
狂风呼啸,沙子打在身上生疼,可他的怀抱却像一道坚固的城墙,让我莫名安心。
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的侍女还在外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沙暴终于渐渐平息。
再睁眼时,已是在沙暴平息的漠沙城外。
我看到旁边的丹荷放下心来,又看见崔绍正在解下身上的铠甲。
斑驳的血迹在铠甲缝隙里凝结,暗红一片。
原来父亲得知我偷跑后,立刻派这位先锋营小将前来寻人。
他单膝跪地,声音铿锵有力。
末将崔绍,奉将军之命,前来迎接郡主。
我注意到他起身时微微晃了晃,显然是在沙暴中拼力救人耗费了太多体力。
你受伤了我忍不住问道。
他却摇了摇头,从怀里拿出药膏:郡主的脚踝,让末将看看。
我看着他一脸茫然,他却好似只关心我脚腕上的伤。
他半跪在我面前,动作利落地褪去我鞋袜。
我在心里嘀咕:这呆子,不知道男女有别吗还是边关确实开放些
不过我没心思再想这些了。
脚踝已经肿得老高,想来是在颠簸中扭伤的。
疼就喊出来。
他头也不抬,手指蘸着药膏轻轻涂抹,明明声音冷淡,手上的动作却很轻柔。
看着他那样,我偏不想叫出来,咬住下唇,直到冷汗湿透后背也没吭一声。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似乎有几分赞许,又有几分无奈。
在崔绍的护送下,我终于见到了久未谋面的父王。
父王是陛下的兄长,三王李衡术,多年来镇守边境漠沙城。
漠沙城的将军府与京城的王府大不相同,少了几分奢华,却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父王看着我一身狼狈的模样,又气又急,扬起的手最终只是轻轻落在我头上。
你这丫头,胆子越来越大了!
我抱着他的胳膊撒娇:京城太无聊了,我就想来看看您和这大漠风光。
我知道,父王挂念母妃,在母妃因病离世后愈发对我好了,是舍不得重罚我的,况且我也没做什么穷凶极恶的大事吧。
就这样,我顺理成章地留在了边关。
逛来逛去才发现,漠沙城是真的没什么好玩的。
带着丹荷去街上一天就逛完了,我对此的评价是无趣,极其无趣!
没有新版话本子,也没有听戏说书的茶楼酒肆。
最重要的是漠沙城没有我的朋友,父亲也太忙了,所以我只能缠着同龄的崔绍。
崔绍训练士兵时,我就搬个小板凳坐在一旁。
看他身姿挺拔地站在队伍前,声音洪亮地喊着口号。
阳光洒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那模样,比戏文里的英雄还要威风。
郡主,这可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崔绍每次看到我,都要这么说一句,可从来没真的赶我走。
有时候我会故意捣乱,趁他不注意,偷偷把他的兵书藏起来。
他找得满头大汗,最后发现是我搞的鬼,也只是无奈地看了我一眼。
下次再胡闹,我就要告诉王爷了。
崔绍还真是…….比我还狡猾,这么懂以权压人。
因为这事,我以为崔绍也会是那种四书五经、满嘴礼义廉耻的老古董。
可当他从不会说女子应该如何温顺贤良。
最近崔绍总是很忙,我便只好拉着丹荷去骑马。
在漠沙城外越跑越快,偶然看到正在巡视的崔绍。
刚要过去却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来。
崔绍立刻冲过来拉住我,脸上满是焦急:怎么样伤到哪里了
我低头看向他,他小心翼翼地查看我的伤口,动作轻柔得仿佛我是一件易碎的珍宝。
怎么像我母妃一样。
没有伤到,真巧,碰到你这个大忙人。
那一刻,我望着他紧张的神情,想着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一直为我担心吧,崔绍。

险些摔下马那次后,巡查也结束了。
得知漠沙城周边一片风平浪静,崔绍总算得了些空闲。
有时候我们会骑马去看城边的桃花林。
我会笑着告诉他好看的桃花也可以做成糕点,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桂花糕。
但是漠沙城的桂花糕不如京城的甜。
有时候,我也会在傍晚时分拉着崔绍去城墙上看日落。
大漠的夕阳格外壮观,整个天空都被染成了绚丽的红色。
我们并排坐着,分食着从城里买来的桂花糕。
京城的桂花开的时候,整条街都是香的。
我一边吃一边说,不过这里的日落,是京城看不到的。
崔绍却说边关的星星比京城的月亮还要亮,顿了顿又说:等战事平息了,末将也想去京城看看。
我心里突然一紧,脱口而出:那我带你去!我知道京城哪里的桂花糕最好吃,哪里的戏最精彩!
说完这话,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颊瞬间变得滚烫。
崔绍转头看向我,眼中带着一丝笑意,又有几分我看不懂的复杂。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最后一块桂花糕递给了我。
那一刻,夕阳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两个人的影子好似紧紧地叠在了一起。
我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我心里悄然生长。
如同大漠里的的胡杨,一旦扎根,便再也无法轻易拔除。
入秋后的漠沙城,连风都裹着细碎的冰碴。
我瞧见崔绍在教新兵骑射,心血来潮也闹着要学。
连射三箭脱靶后,我扯住他的袖角耍赖。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握住我的手拉开弓弦。
那一刻,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薄茧,还有随着拉弓贴近的体温。
箭矢破空,正中红心,我兴奋转身。
却见他已退开半步,低头擦拭起本就锃亮的箭头,仿佛方才的接触从未发生。
崔绍怎么了像是要躲我似的。
为了弄明白这个事,在一个寒风卷着细雪的夜晚,我偷溜出将军府。
路过军营外的枯柳时,看见昏黄的灯笼下,崔绍正专注地擦拭佩剑。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望向我,解下外袍的动作一顿。
最终只是将外袍搭在石凳上:夜深露重。
我知道那件外袍是留给我的,穿上后却还是故意缩着肩膀喊冷。
他却只是往火堆里添了几块木柴。
崔绍就是在躲着我!不然他为什么不过来。
跳跃的火光中,他说起明日要带人巡查百里外的暗哨,声音平淡如常。
却让我莫名觉得,这时候仿佛漠沙城只有嘉乐郡主李乐棠和先锋营小将崔绍。
哦,又要忙起来了。我对着火光搓了搓手,没再说话。
那段时间后一直到冬至,军队煮饭的王大娘开始包羊肉饺了。
不过肉馅中混杂着很多菜叶子。
蒸笼掀开的瞬间,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
郡主,快来尝尝。
王大娘豪爽的语气打断了我发散的思绪,走过去吃了一口。
嗯,好吃。
我笑笑,看着不断忙活的众人,只想快点让父王和崔绍吃到热乎乎的饺子。
将饺子放在父王的营帐后,我就去先锋营了。
端着食盒跑到军营时,正撞见崔绍在训话。
看到我过来,士兵们憋笑的眼神让我有些局促。
崔绍却只是淡淡扫了众人一眼,转身时目光在食盒上多停留了半秒。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再躲着我,没有羊肉饺吃
崔绍只好接过,让将士们休整或是去帮忙盛饺子。
看着他面无表情,慢慢地吃着饺子:我吃饱了。
我拿起一个就要往他嘴里塞:崔绍,一个大男人这饭量,你是小猫变得吗
他别开脸咬下半个,皱眉道:我不爱吃,郡主吃吧。
我吃过了!
他这才又吃起来。
我看着他心想:崔绍,不是吧,我再怎么说也是有封地的郡主,一个饺子没必要让吧……
我就说嘛,怎么会有人不爱吃肉呢
漠沙城多雪,暴雪封城的前夜,我站在城墙上眺望。
远远望见崔绍在指挥士兵搬运沙袋,寒风将他的声音撕扯得断断续续。
等他终于忙完,却见他从腰间解下一个缠着粗布的小陶罐,大步走到城墙下。
装了些驱寒草药,碾碎了兑热水喝。
他把陶罐放在石阶上,转身要走时,衣角被风掀起,露出一截挂在腰间的红绳。
我想问那是什么,他却已没入风雪中。
只留下陶罐上歪歪扭扭的绳结,在风雪里轻轻摇晃。
暴雪封城的第七日,我踩着没膝的积雪往军营跑。
远远瞧见崔绍正顶着寒风给战马刷毛,他的玄色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腰间那截红绳却始终固执地垂在身侧,像团永不熄灭的火苗。
崔绍!
我举起食盒大喊,靴底在结冰的石板上打滑。
他几乎是瞬间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扶住我,掌心的温度透过狐裘传来。
郡主,大雪最好不要外出。
他皱眉嘱咐,却自然地接过我手里的食盒,王婶新做的羊肉汤
我点点头:羊都要被杀完了。
盯着他腰间晃动的红绳,鬼使神差地伸手去碰:这绳子哪来的
他身形猛地一僵,耳尖肉眼可见地泛起薄红。
沉默片刻后,他别开脸,将食盒抱得更紧:捡的。
这个谎撒得拙劣极了。
以崔绍的性子,只知道箭矢、粮草、练兵,怎会捡根绳子挂在腰间
但他攥着食盒的指节发白,仿佛那是救命稻草。我打算放过他。
绳子都磨毛了。
我掏出帕子替他擦拭着陶罐上的积雪。
我让丹荷编条新的给你
不用。
他的回答快得惊人,说罢又自觉失了分寸,缓了缓语气,旧物用着顺手。
转身时,红绳扫过我的手背,带着体温的触感让人心颤。
我突然想起那日。
漠沙城的夜风卷着胡笳声掠过营帐,我抱着厨娘新做的桂花糕掀帘而入时,正撞见崔绍背身对着烛火。
月光从牛皮帐缝隙漏进来,勾勒出他手中翻飞的红绳残影,绳尾的同心结已初见雏形。
崔将军在编什么
我故意放重脚步。
他猛然转身,藏在身后的手却慢了半拍,鲜亮的红绳在烛光下泛着温润光泽。
不过是……
他喉结滚动,耳尖泛起可疑的红晕,军中物资紧缺,编些绳结捆扎箭矢。
捆扎箭矢用红绳我逼近半步,只闻到他衣摆若有若无的檀香。
那分明是城西古刹供奉的沉水香,与他昨日衣裳的味道如出一辙。
他去寺庙了
可这绳结,倒比漠沙城的缰绳精致太多。
我的指尖几乎触到他手背,莫不是从哪个庙里求来的平安结
崔绍骤然后退,后腰撞上案几,墨砚里的残墨泼出半盏。
郡主莫要……他别过脸去,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吞没,不过是些……无用之物。
烛光摇曳间,我瞥见他耳尖红得滴血。
而那截红绳正悄无声息滑入他袖中,像藏进心底的秘密。
好了,不逗你了。
回想起他慌乱藏起红绳的模样,再想起他衣摆上若隐若现的檀香。
原来那根红绳啊。
你以前从来不信神啊,这次,去寺庙到底求了什么
开春后的第一场战役,崔绍腰间的红绳突然不见了。
我在城墙上远远望见他策马冲入敌阵,银枪染血却身姿如松。
战后清点时,我在他染血的铠甲夹层里发现了那截红绳———它被仔细卷成小卷,用蜡封得严严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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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收起来了我装作随意地问。
他正在包扎手臂的伤口,闻言动作顿了顿:战场上挂着碍事。
明明爱惜得要死。
这么宝贵,连上战场都要取下来。

盛夏的漠沙城蒸腾着热浪,父亲书房的一封八百里加急打破了难得的平静。
皇帝宣我即刻返京,旨意里择选良婿四字刺得我眼眶发烫。
我攥着圣旨冲进军营时,崔绍正在烈日下操练新兵。
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在铠甲上,仿佛蒸腾起细小的白雾。
我要回京城了。
我直截了当地说,目光死死盯着他的侧脸。
他手中的长枪猛地一顿,枪尖在沙地上划出半尺长的裂痕。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只有远处士兵的喊杀声断断续续传来。
郡主此番回京......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风沙磨过,定能得偿所愿。
这句话像把钝刀,一下下割着我的心。
我突然想起初遇时他在沙暴里抱紧我的模样,想起无数个并肩看日落的黄昏。
此刻却只能看着他将头埋得更低,喉结剧烈滚动。
是啊,嘉乐郡主和一个先锋营小将,还能有什么关系呢
启程那日,崔绍站在送别的队伍最末。
他一身戎装笔挺,腰间空荡荡的,仿佛那截红绳的残影在随风摇晃。
我坐在马车上,隔着厚重的车帘,听见他忽然大声发令:列队!送郡主!
整齐的脚步声中,我悄悄掀开一角帘子,看见他的目光穿过层层人影,直直落在我身上。
那双曾在战场上冷静如鹰的眼睛,此刻竟泛起我看不懂的涟漪。
马车缓缓驶出城门,我死死盯着车窗外。
突然,一抹熟悉的玄色身影从队伍中冲出。
崔绍策马狂奔而来,腰间重新系上的红绳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追到马车旁,伸手递来一个油纸包,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桂花糕,路上吃。
不等我开口,他已勒马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回奔,只留下扬起的沙尘模糊了他的背影。
我颤抖着打开油纸包,十二块桂花糕整齐排列,每一块都撒着细密的糖霜。
该死的崔绍,谁家桂花糕放这么多糖,自己做的吧。
底下压着一张字条和边关的野蔷薇干花,字迹被汗水晕染得有些模糊。
前路漫漫,望郡主平安。
我把字条贴在胸口,任由泪水滴落在糕点上。
没良心,怎么一封信也不要。
我知道,那个在风沙中远去的身影,已经刻在了我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吃了一块全是糖粉的桂花糕,我早已泪流满面。
好苦。
京城里的桃花开了又谢,我伏在案前,第三十七次将写废的信纸揉成团。
窗外的月光洒在宣纸上,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漠沙城的银辉。
皇帝借赐婚之名让我回京,目的是为了牵制远在边关的父亲。
而我只能假借病重之由,由于思念父亲才会偷跑离京。
看来陛下是忌惮父亲了。
瓷碗里的药汁泛着苦涩的光,我捏着帕子轻咳两声,看着丹荷将掺了微量毒药的药渣倒进后院。
管事嬷嬷在门外焦急踱步:郡主,太医院的刘大人已经候了半个时辰......
我蜷在锦被里发出虚弱的呻吟,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出病弱戏码若演砸了,父亲在漠沙城的处境只会更危险。
一连喝了几服掺了微量毒性的药汤,我弱弱地靠在床头隔着帘子伸出手腕供太医查看。
郡主可是……
刘太医是太医院的老人了,此刻正蹙眉看着帘子里的我:郡主病重,切忌忧思过重。
随着刘太医的离开,我才重重呼出了一口气。
鸿雁南飞时,终于等到边关传来捷报。
崔绍率八百轻骑夜袭敌营,斩下敌方大将首级的消息传遍京城。
我攥着邸报的指尖发颤,纸上先锋营崔绍的字样被指甲掐出深深的痕。
深夜里,我偷偷点燃烛火,在信笺上写下:闻君斩将,可还安好
墨迹未干又慌忙撕碎。
如今父亲被皇帝猜忌,我困在这京都装疯卖傻,朋友们也一个个开始疏远了。
哪有资格问这句安好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想看风景就能一股脑什么都不管偷跑去漠沙城的李乐棠了。
想起父亲鬓边的银丝和崔绍小小年纪就伤痕累累的手。
我也没了出去玩的心思。
整天呆在王府,把从崔绍那里抢回来的晦涩难懂的兵书看了又看。
好像翻页间又看到了漠沙城的风光。
又难看又无聊的漠沙城,到底为什么这么让人难忘
烦死了。
春去秋来,案头的捷报越摞越高。
崔绍收复失地、练兵如神的消息一桩桩传来,连皇帝都在朝堂上赞他年少智绝,屡建奇功。
我数着日子,三年了。
他的野蔷薇在我的枕下褪了颜色,而他的名字却在边关的风沙里愈发耀眼。
某个月圆之夜,又让我想起了漠沙城的月和人。
我支开丫鬟,对着明月铺开信纸。
笔尖悬在半空良久,终于落下。
漠沙城的月亮,是不是还像从前那样亮
好想再去一次,看一次月亮,吃最甜的桂花糕......
写到此处猛地顿住,远处传来打更声,将我的幻想打破。
我望着窗外的月亮苦笑。
原来最奢侈的心愿,不过是年少时以为寻常的相伴。
而这封永远寄不出的信,终究要和满纸荒唐的心事,一起锁进雕花檀木匣。
瓦上的霜还未化尽,皇帝的赐婚旨意第三次被我用咳血的帕子挡了回去。
太医院的刘大人摸着山羊胡摇头叹息,屏风外嬷嬷们交头接耳的窃语像蛛丝般缠上来。
郡主这病入膏肓的模样,怕是等不到良辰吉日了......
我蜷在金丝软帐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藏在枕下的野蔷薇干花。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声时,我终于支开丫鬟,又一次就着摇曳的烛火展开信纸。
墨迹落在宣纸上洇开,恍惚间又变成崔绍教我射箭时,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漠北的雪可还如旧
笔尖悬在半空,突然传来窗棂轻响。黑影翻窗而入,竟是父亲的心腹暗卫墨一。
他单膝跪地呈上密函,封函上漠沙城三个字刺得眼睛生疼。
郡主,将军说局势危急。
墨一压低声音,漠沙城已备好退路。
我攥着信纸的手微微发抖:父亲......是要反了
墨一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桂花糕的甜香混着塞外的风沙气息扑面而来。
崔将军得知消息,连夜烤了这些,说京城的糕点不如大漠的实在。
我抚过油纸包上未干的面粉痕迹,仿佛触到那人掌心的温度:我随你去。
三日后的深夜,在宫里内应的协助下,我换上小厮装束。
将所有金银和首饰捆绑在身上,混在送菜队伍里出了宫。
当马蹄声终于踏出京城地界,西北方向的北斗星亮得灼眼。
而皇帝很快得知了消息,命人封锁所有关隘,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连续不断地奔波十日后,漠沙城的风裹着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城门口,崔绍一身玄甲,腰间的红绳在风中轻轻摇晃。
他伸手将我从马背上抱下,声音沙哑。
嘉乐郡主安康。
他长高了,也更有将军的样子。
声音沉稳如昔,却掩不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我望着他眼角未愈的伤疤,想起暗卫说他为接应我,昨夜刚击退一队追兵。
喉头发紧,我看着那伤口。
崔将军这声郡主,倒让我想起初遇时你救我出沙暴的模样。
我伸手拂去他肩头的沙尘,触到他因紧绷而僵硬的肌肉。
许久不见,你想我吗
他猛地看向我,目光撞进我眼底。
风沙卷起我的衣角,他下意识伸手虚护在我头顶,又在触及发丝前堪堪停住。
这个笨拙的动作让我鼻尖发酸,突然想起那些京城孤灯下,对着野蔷薇干花写下的未寄之信。
进去吧。
我拽住他的手臂,触到掌心厚厚的茧。
再这样看我,父王该以为我欺负你了。
话落时,他唇角终于泛起一抹极浅的笑意。
如同荒漠里难得一见的清泉,在漫天风沙里,烫得人心颤。

回到漠沙城已有七日。
风卷着细沙拍在牛皮帐上,我攥着密信的手指微微发颤。
信纸边角还带着宫里特有的熏香,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朝廷官员和暗探的动向。
父王应该是早有准备的。
此刻父王和崔绍正围在军事沙盘前商议布防。
青铜烛台的火苗被穿堂风撩得左右摇晃,在他们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
云州驻军增至八万,粮草囤积量是平日三倍。
崔绍的指尖重重按在沙盘西侧关隘,甲胄碰撞发出细碎声响。
我将密信轻轻放在沙盘边缘:三日后有商队过境,马车上装的是军械。
父亲抚着胡须的手一顿,帐内气氛骤然紧绷。
第二日清晨,我带着将军府和将领们的女眷,以劳军为名走访军营。
说是劳军,实则是借着分发绣帕、缝制衣甲的机会,将收集的情报藏进针脚细密的夹层。
我们都知道,军营并不是完全安全的。
崔绍巡视至此,见我蹲在地上与士兵们交谈,眼神里难得露出几分无奈。
却不说我不该做,只像以前一样,告诉我:郡主,小心身体。
我举起手中绣着并蒂莲的帕子晃了晃:粗活里藏着细消息,崔将军要不要听听
他微微一怔,目光扫过女眷们手中穿梭的银针,最终只是将披风解下披在我肩头,挡住扑面而来的风沙。
深夜的书房,崔绍展开新绘制的布防图。
我指着图上用朱砂标记的山谷:此处看似天险,实则有牧民小道可通。
他抬头看我时,烛火照亮他眼尾新添的细纹:郡主如何得知
我笑着晃了晃手中的羊皮卷。
那是前日与牧羊女闲聊时得来消息绘制的地图:谁说深闺女子不知兵
他沉默片刻,突然伸手将我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
动作快得像错觉,又迅速退开半步:郡主聪慧,末将佩服。
我看着他红透了的耳朵轻笑:崔绍,又管不住手
只看粉色从他的脖颈一直上升到了脸上。
好吧,我只好又放过他一次。
谁让他这么可爱呢
正当我们紧锣密鼓筹备时,一封加密的飞鸽传书撕开了平静。
皇帝已任命新的西北总督,三日后启程赴任。
我知道,如今海晏河清,正是清算的好时候。
不管父亲反不反,陛下是留不得我们了。
父亲是陛下的三王兄,一母同胞年,年少挚友,终究是因为猜忌和兵权走到了如今这步。
崔绍捏着信纸的指节泛白。
我望着窗外高悬的冷月,忽然想起京城宫墙内那永远化不开的霜雪。
其实,我们真的没有想要那些东西啊。
不如一块桂花糕。
号角声撕破漠沙城的晨雾时,我站在城楼上看着崔绍的军队如黑色洪流般涌出城门。
父亲将玄铁令交给我时,掌心的温度还残留在令牌上。
吾儿留在城内,守好这座城。
我握紧令牌,望着他与崔绍的背影。
铁甲在朝阳下泛着冷光,恍若一幅即将展开的血色画卷。
在父亲和其他将军奋战之时,我也在漠沙城内组织临时医帐救治伤兵,同时搬运着珠钗换的粮草。
半月之内,捷报频传。
崔绍率轻骑奇袭玉门关,父亲坐镇中军强攻黑水城,两座重镇接连落入手中。
我坐在堆满军报的案前,抚摸着崔绍在信中绘制的简易地图,他的字迹依旧刚劲。
已控制河西走廊要道,敌军粮草线已断。
信纸边角还沾着干涸的血迹,不知是他的,还是敌人的。
我将此消息告诉另一位副将萧将军,让他率兵去运回粮草。
随着占领的城池越来越多,归降的士兵也不断涌入。
临时医馆也越来越多,我时常带着大夫和女眷们为伤兵换药包扎。
一日深夜,崔绍突然出现在医馆门口,铠甲上还挂着冰碴。
黑水城大捷。
他声音沙哑,我却只看见他虎口处缠着渗血的布条。
怕郡主担心,顺路来报个平安。
很平常的一句话,却让我的心越跳越快。
几十上百里路,崔绍说顺路。
我拉着他的手看着,声音沙哑:还有哪里受伤吗
他摇头只是笑,笑得像个傻子。
我们的势力如野火燎原,皇帝终于坐不住了。
探马来报,朝廷十万大军正分三路压境,前往峪阳关。
父亲与崔绍连夜赶回漠沙城,商量对策。
崔绍将沙盘重重一拍:敌军看似来势汹汹,实则粮草补给分散,我们可分兵突袭,断其辎重!
父亲点头赞同,目光却落在我身上:棠儿,此番需你坐镇中枢,统筹调度各城物资。
我望着满帐将领期待的目光,想起初次涉入军营时他们对我说的郡主娇贵,原来那时是担心吗。
其实这得益于在京都看兵法兵书的三年。
我笑着握紧腰间父亲赐予的佩剑:定不负所托!
散会后,崔绍留了下来,他走到我身边,低声道:战场上刀剑无眼……
话未说完,又自嘲地笑了笑,郡主聪慧,定能护好自己。
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让我突然想起初见时那个冷面的先锋营将领,如今却会为我的安危辗转难眠。
我知道了,会保护好我自己。
我看着他亮起来的眼睛:崔绍,平安回来。
大军出征那日,我站在城楼上目送他们远去。
寒风卷起我的披风,远处的军旗猎猎作响。
这一战,将决定我们的命运,也将决定所有人的未来。
而我知道,无论前方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我都会与他们并肩,战至最后一刻。
箭雨破空的尖啸刺破黎明,我死死攥着城墙垛口。
看着崔绍率领的骑兵像一柄银枪,直插敌军左翼。
七万将士的嘶吼声震得大地发颤,血色残阳下,兵器碰撞的火花与漫天硝烟交织成修罗场。
报———西北防线告急!
传令兵浑身浴血摔下马来,朝廷援军三倍于我,已突破三道防线!
父亲将令旗狠狠砸在沙盘上,白发在风中凌乱:崔绍带铁骑迂回包抄,本帅率中军正面迎敌!
我抓住他的衣袖,却触到一手冷汗。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父亲,眼中满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夜战来得猝不及防。
火把将战场照得如同白昼,我蜷缩在临时搭建的瞭望塔中。
看着崔绍的玄甲在火海中忽隐忽现。
他的银枪挑飞敌军将领的瞬间,一支流箭擦着我的耳畔飞过,钉入身后木柱嗡嗡作响。
郡主快走!
丹荷拽着我后退,却被乱军冲散。
混战中,我被人从马背拽下,脖颈突然贴上冰冷的刀锋。
丹荷!
千钧一发之际,崔绍的长枪如闪电般刺穿敌人咽喉,温热的血溅在我脸上。
闭眼。
他揽住我滚入战壕,铁甲上的碎冰硌得人生疼。
头顶传来轰鸣,我听见他闷哼一声,有粘稠的液体顺着我的手背滑落。
我知道那是什么,却不敢低头去看。
黎明破晓时,战场寂静得可怕。
父亲的军旗仍在残垣断壁中飘扬,七万将士折损近半,但好在重伤了敌军,还带回了战俘。
崔绍靠在我肩头昏迷不醒,他的右胸插着半截断箭,染血的红绳不知何时缠在了我的手腕上。
带将军回城!
我颤抖着撕下裙摆为他止血,风沙裹着血腥味灌进喉咙,咸得发苦。
返程的马车摇摇晃晃,我数着崔绍微弱的呼吸。
他腰间的红绳早已浸透鲜血,红得发亮。
车窗外,被战火焚毁的村庄化作焦土,幸存者的哭声随风传来。
我握紧父亲交给我的兵符,望着远处京城方向的阴云一语不发。
战争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残酷的。
硝烟在漠沙城上空凝滞了整整三日,方才被一场暴雨冲刷殆尽。
满地断戟残刃间,敌方横七竖八的尸体堆成小山。
而我们的将士们拖着疲惫身躯清点着缴获的粮草。
这场恶战,虽以惨胜告终,却也让双方都陷入了暂时的蛰伏。
我攥着沾血的绷带冲进营帐时,崔绍仍在昏迷中辗转。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右胸的纱布渗出暗红血渍,染得腰间早已褪色的红绳愈发刺眼。
将军的烧一直不退,腐毒入体,怕是……
大夫欲言又止的模样让我心头一紧,当即夺过药碗:出去吧,这里我守着。
铜盆里的水换了一盆又一盆,每一次擦拭都能看见新的冷汗浸透被褥。
到了深夜,他依旧紧闭双眼,眉头紧锁。
我死死盯着他毫无血色的脸,突然狠狠捏住他的鼻子,将药碗凑到他唇边。
崔绍,你再不醒,我就把这三年来写的信全烧了!那些你想听又不敢问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留给你!
话音未落,昏迷中的人睫毛突然轻颤。
我以为是错觉,将脸凑近时,却听见他气若游丝地呢喃。
别烧……
滚烫的眼泪瞬间砸在他手背,我慌忙用袖口去擦,却被他无力的手指勾住手腕。
重伤的士兵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呻吟,轻伤的将士们则开始清点剩余军械。
与此同时,父亲带领一路人马占领了峪阳关。
去把峪阳关的商户请来。
父亲扯下染血的披风,用我们缴获的东西,换他们库房里的粮草。要是他们敢坐地起价……
他眼中闪过寒光,就把他们商队的路线透出去,让马匪们替我们办了。
我守在崔绍榻前,握着他逐渐有了温度的手。
帐外传来搬运粮草的吆喝声,混着远处战马的嘶鸣。
夕阳的余晖透过营帐缝隙洒进来,在他苍白的脸上镀了层金边。
这场短暂的喘息,不知还能支撑我们走向多远的未来。

将军醒了!
医官的惊呼惊飞了帐外休憩的雀鸟。我手中的药碗剧烈晃动,褐色药汁泼洒在青砖上蜿蜒成溪。
崔绍睫毛轻颤,苍白的唇动了动,沾着药渍的红绳在他腕间晃出细碎的光。
可算舍得睁眼
我替他掖好被子,却在转身时被他攥住手腕。
他的掌心还带着病态的灼烫,却固执地将我往榻边带:别......走。
沙哑的尾音像幼兽呜咽,让我眼眶骤然发烫。
我只是去拿药。
父亲掀帘而入时,正撞见我半跪在榻前喂崔绍饮药。
胡闹!
他皱眉欲呵斥,目光却扫过崔绍胸口渗血的绷带,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敌军虽退,但三日后必有援军。崔绍,你需在两日养足精神。
我垂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样激烈残酷的战事,铁人也扛不住。
可是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很多将军都重伤在身,战事一旦开始,只有一方的覆灭才能结束。
当夜我守着炭火熬制的生肌膏,忽听身后传来窸窣响动。
崔绍倚着屏风,单薄的里衣被冷汗浸透,目光却牢牢锁在我身上。
将军把城西粮库布防图给你了
见我点头,他撑着墙挪到案前,染血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弧线。
你打算亲自过去不可......话音未落,剧烈的咳嗽震得他捂住伤口。
我慌忙扶住他颤抖的脊背,嗅到他发间未散的硝烟味。
逞强什么谁让你下床的
我舀起一勺药递到他唇边,再乱动,我就把你锁在这张床上。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让我想起被主人忘记在家的小狗。
我看着他那样,只好说:好吧,我让李小将军去。
崔绍这才点头:不动了,我听话。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映得他眼底的深意比往日灼热三分。
我拉着他的手给他戴上我亲手编织的一模一样的红绳。
那是上次大战我去寺庙求来的红绳编织而成的。
听寺庙里的人说,这种编织样式的红绳一般是夫妻给对方编织,用来祈求平安的。
而且必须要别人编织的才有用。
崔将军,你就这么将自己编的无用的红绳系在腰间好多年,还好你命大。
听话的奖励。
崔绍愣愣地看着我,好似要哭出来。
我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拉着他的手直接给他戴上:你明白的。
烛火闪了闪,但不及崔绍亮亮的眼睛。
第二日黎明,父亲带着将领们议事。
崔绍不顾阻拦披上战甲,却因气力未复险些跌倒。
我伸手托住他腰间,触到绷带上新渗的血:你当自己是铁打的
他反手扣住我的手腕,红绳发烫:若不能护你周全,我这身伤......便白受了。
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新的战报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
我望着他重新系紧的护腕,突然想起昏迷时他呓语里的郡主。
我该承认,崔绍是真傻。
战鼓如雷,震得漠沙城城头簌簌落土。
崔绍的玄甲尚未染血,右肩却因旧伤未愈而微微佝偻。
他握着长枪的手青筋暴起,望着远处敌军阵前那杆绣着蟠龙的大旗,眸中翻涌着冷冽的光。
崔将军!
敌方将领催马向前,银甲在阳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
这是李家谋逆,与你何干只要你弃暗投明,陛下答应既往不咎!
话音未落,阵前忽起一阵狂风,卷着沙粒扑在众人脸上。
崔绍勒马向前,长枪重重顿地。
既往不咎
他的声音裹着血丝,在战场上格外清晰。
三年前郡主被强召回京时,我护送的车队在半路遭伏,三十六个兄弟惨死刀下。
那时陛下的既往不咎,可曾救得了他们的命
敌方将领面色微变:崔将军莫要执迷不悟!
我若怕死,早在三年前就该卸甲归田。崔绍摸了摸腰间的红绳。
我有不得不战的理由。
他猛地举起长枪,指向天际翻滚的乌云,今日,要么踏碎敌军,要么马革裹尸!
杀———!
身后数万将士齐声怒吼,声浪如排山倒海般压向敌阵。
崔绍率先冲入敌群,银枪舞动间,带起一片腥风血雨。
我站在城头,望着他浴血奋战的身影,攥紧了袖口。
战至黄昏,残阳将大地染成血色。
崔绍早已成了一个血人,手中长枪卷刃,却仍固执地撑着身体向我行礼。
幸不辱命。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叹息,却字字千钧。
我快步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触到他后背湿腻的血渍———旧伤终究是裂开了。
值得吗
我眼眶发烫,替他擦去脸上的血污。
崔绍笑了,染血的手指轻轻擦过我的脸颊。
为你,为漠沙城...…他突然剧烈咳嗽,鲜血溅在我的衣襟上。
这一战,值了。
我再也忍不住泪,崔绍为什么这么傻。
望着他疲惫却坚定的眼神,好似要烫伤我,我只好伸手将其捂住。
知道了,休息会儿吧。
我半跪在颠簸的马车上,死死撑住他瘫软的身躯。
他的血顺着我的袖口蜿蜒而下,在车厢底板汇成细流。
坚持住,马上就到医帐。
我的声音发颤,指尖抚过他右肩重新裂开的伤口。
刘太医撩开帐帘的瞬间,我忽然顿住。
他银发下的面容镇定如常,动作利落地剪开崔绍的绷带,却在触及伤口时微微皱眉。
这与三年前在京城,他为我诊治时佯装慌张的神态判若两人。
当他从药箱底层摸出那瓶墨绿色的解毒膏,记忆突然轰然洞开。
原来......
我望着药瓶上熟悉的缠枝莲纹,喉咙发紧。
当年在宫里装病,根本不是我的伎俩高明。
刘太医的手一顿,苍老的脸上浮出一抹苦笑。
崔绍在昏迷中呓语,无意识地攥住我的裙摆,像极了那日在狂沙中死死护着我的模样。
我握紧了他的手轻轻摩挲着,想要将温度传递给他。
郡主聪慧。
刘太医将药膏敷在伤口,动作轻柔却透着军人的利落。
王爷早料到会有今日,八年前就将老奴安插进太医院。那次郡主装病,不过是顺水推舟。
他擦拭药碗的手突然颤抖,只是没想到,崔将军会受这么重的伤。
我垂眼看着崔绍那张年轻的脸,刀疤给他添了几分凌厉,伸手抚了抚:睡个好觉吧。
刘太医提着药箱出去,营帐外传来父亲与将领们的议事声,夹杂着伤员的呻吟。
我替崔绍掖好被角,突然想起他在战场上说的不得不战的理由。
原来我们都困在命运的棋局里,却又都甘愿为了彼此落子无悔。
郡主,药熬好了。
侍女丹荷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我接过药碗,望着昏迷中仍紧蹙眉头的崔绍。
终于明白父亲那些年深夜里的长吁短叹。
这场局,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人或者一家人的孤军奋战。

一连多日不断进攻,漠沙军的战靴碾碎了汉白玉阶上的龙纹。
漠沙军踏破了京都的大门。
而我正被丹荷拽着踉跄后退。
她冰凉的指尖掐进我的手腕,往日怯懦的眼神此刻淬着毒。
原来那些替我挡下的刺客、打翻的药碗,全是她精心设计的戏码。
郡主,对不起。
丹荷扑在皇帝脚边,梨花带雨的模样与平日无二。
往日里戴着我送的桃花白玉簪的发间却戴着新的金钗,成了她攀附权贵的凭证。
城破的厮杀声穿透重重宫墙,崔绍的玄色披风已出现在朱雀门外。
长枪挑落的宫灯坠地,燃起漫天火海。
吾儿!
父亲的怒吼震得琉璃瓦簌簌落尘。
他染血的战甲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几万漠沙军如潮水般漫过护城河。
崔绍却已单枪匹马冲破御林军防线,银枪直抵丹荷咽喉:放开她!
却终究是晚了一步。
我的后背抵上冰凉的龙椅,皇帝抽出佩剑抵住我的脖颈。
丹荷躲在他身后,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我突然笑出声,原来那些深夜里她为我缝补的衣裳、温的药,全是扎在心头的软刀。
没事的。
我偏头望向崔绍笑,他眼底的血色几乎要将我灼伤。
又看着父亲握紧了腰间弯刀,青筋暴起的手却在颤抖。
皇城上空,漠沙军的战旗猎猎作响,那是我们用鲜血染就的图腾。
我的眼睛看向崔绍,想着:别怕……我们的大军已经包围了皇都。
只要舍弃了我这个人质,我们不会输。
也输不起了。
丹荷的匕首刺入皇帝心口的瞬间,我正朝着那柄架在脖颈的剑扑去。
温热的血溅上我的侧脸,分不清是皇帝的还是我自己的。
崔绍的银枪脱手坠地,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而父亲撕心裂肺的呼喊穿透了所有嘈杂。
丹荷呆立在原地,染血的双手微微颤抖。
她望着倒在崔绍怀中的我,眼底满是不可置信:郡主……您为何……
她踉跄着想要靠近,却被御林军的长矛拦住。
这个我自幼相伴的侍女,此刻脸上的震惊与悲痛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切。
原来……。
我咳出一口血,艰难地朝她伸出手。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些她替我试毒的夜晚,为我缝补战衣时的专注,还有战场上拼死将我护在身后的身影。
她总是低着头说自己胆小。
可真正危险来临时,她却握着匕首站在了权力巅峰的对立面。
崔绍将我抱得更紧,声音哽咽得不成调:别说话,你不会有事的。
他的铠甲被我的血浸透,红绳不知何时缠在了我们交握的手上。
父亲也挥开身旁的士兵,跪倒在我身旁。
苍老的手抚过我逐渐冰冷的脸庞,浑浊的泪水滴落在我的衣襟。
丹荷突然发疯般撞开御林军,跪在我面前泣不成声。
郡主,您不是说等仗打完,要带我去漠沙城看日出吗为什么不再等等。
宫门外,漠沙军的欢呼声如雷贯耳,可这一切都渐渐变得遥远。
我望着丹荷满是泪痕的脸,又看向崔绍和父亲悲痛欲绝的神情,用尽力气挤出一丝微笑。
看了看父亲和丹荷,我用力地眨了眨眼,又看向抱着我的崔绍。
他突然低头抱起我。
我带你走,现在就走!
父亲抓住他颤抖的肩膀,却被他反手甩开。
崔绍抱起我踉跄起身,银枪挑飞阻拦的侍卫,铠甲碰撞声混着他失控的喘息。
让开!让开!
他的瞳孔里映着我逐渐涣散的目光,朝着太医院狂奔,惊起满宫寒鸦。
丹荷追在身后哭喊着太医已到,可崔绍充耳不闻。
他踩着满地尸首抱着我奔跑着,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怀中的我却越来越轻。
我用尽全力抬起手抚摸着他眼角的疤,他终于跪倒在太医院前,喉间发出幼兽般的呜咽,
求你......别丢下我。
我的手顺着他的眼角往下滑落,抚摸了他的侧脸,脖颈和手臂。
最后食指勾住他手腕上的红绳。
你懂的……
我做着口型,呕出一口血。
你懂的,我早就愿意做你的妻子了。
在那片一望无际的大漠中,在漠沙城的月光里。
在你傻傻地戴着自己编织却假装是我编的红绳时。
我怎么会看不出来你那动情又卑微的眼神。
你从出生起就在浴血奋战着,是时候好好休息一下了。
如果忍不住,就代替我去看看我们的漠沙城,雪山,峡谷和大海吧。
还有那么多的风景等着你去看。
这份爱怕你知道,但更怕你不知道。
我的崔绍,就算成为了赫赫有名的崔将军,也还是个少年啊。
哭什么,好好看看我啊……
就让我再自私一回,即便是要离你而去,却还是想要用这根红绳绑住你。
你要好好的。
替我去看和平下的河山,再去一次漠沙城看月亮,吃桂花糕。
番外
那日,红绳突然从将军腕间滑落,轻飘飘地坠在郡主胸前。
他死死盯着那根断绳,突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震得屋檐上的积雪簌簌而落。
他将郡主搂得那样紧,仿佛要把她嵌进他的骨血里。
铠甲的寒意与他滚烫的体温交织,却再也暖不回怀中人逐渐冰冷的身躯。
醒醒......求你醒醒......
他的唇贴在郡主耳边不断呢喃,眼泪砸在她的的脸上,滚烫得灼人。
崔将军的嘶吼震落了未央宫檐角的铜铃。
嘉乐郡主的父王三王爷颤抖着掰开他死死箍住尸体的手。
玄甲缝隙渗出的血与郡主的血混在一起,在汉白玉阶上蜿蜒成永不干涸的河。
他被架走时,仍在声嘶力竭地喊嘉乐的名字阿棠。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将军这么叫她。尾音像被斩断的弦,散在初春凛冽的风里。
三个月后,三王爷登上皇位的诏书传遍天下。
而嘉乐郡主以靖宁公主之名入葬皇陵。碑文上镌刻着她在漠沙军破城那日的英勇。
我带着妹妹捧着郡主生前最爱的桂花糕长跪墓前。
攻入皇城之前,妹妹被皇帝的人抓了。
但最后一刻我却突然想到那个笑着给我分桂花糕的郡主。
七岁那年,家里人全死了,只留下妹妹。
为了生计我入了王府,忆起隔壁在侍郎家当丫鬟的小鸟回家时说着的在贵人眼里我们都是贱命。
没事的,五儿,只要能维生就行。
没想到被其他侍女欺负时;还是忍不住躲在墙角哭。
就是那次,我看到了那个王府的小主人,穿着锦衣的嘉乐郡主。
她在阳光里将桂花糕塞进我的嘴里对我说:吃点甜的就不想哭了。
从此我便成了贴身侍女,从平平无奇的五儿变成了美丽的丹荷。
我想着这么美好的人怎么能死呢
所以我拿起长刀刺向了皇帝。
却没想到从小就怕疼的郡主竟然撞向了利刃。
是我对不起你,郡主,等妹妹长大,我便去你身边赎罪,继续照顾你。
你别嫌弃我。
而本该受封大将军的崔绍,却在登基大典次日递交了辞呈。
他背着简单的行囊离开京城那日,腰间挂着重新编好的红绳。
断口处被他用金线细细缠绕,却再也系不回最初的模样。
此后数十年,海晏河清。
有人说在西域的驼铃古道见过他,也有人说在江南的烟雨中遇过他……
那根褪色的红绳始终悬在他腰间,随着步伐轻轻摇晃。
每经过寺庙神龛,他都会虔诚地奉上一炷香,为那个永远沉睡的嘉乐郡主。
又一年桃花灼灼时,身着素白单衣的崔绍伫立在桃林深处。
花瓣落在他肩头,又被风卷着扑向荒草丛中的无名神龛。
他缓缓跪下,红绳扫过新长的青草:今年的桃花依旧开得很好。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穿粉衣的少女笑着从花树下跑来,伸手讨要他藏在袖中的桂花糕。
他对着空荡荡的神龛喃喃自语,指尖抚过碑上模糊的刻痕。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风掠过桃林,吹起他鬓角的白发,残瓣纷飞间,才听见他说的原来是我带了桂花糕给郡主......
腰间红绳晃了晃,空荡的风里,再无人应他一句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