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铃渡
第一卷：玄鹿境·老林子
第一章
天池饮露
山雾裹着松脂的腥甜往人鼻孔里钻,铃铛的蹄子踩碎了薄冰。这是腊月里最冷的三九天,老林子早冻成了青灰色的铁坨子,偏生天池那洼子水没结冰,反倒冒着丝丝热气,像神灵打翻了煮茶的铜壶。
母鹿铃铛的角枝扫过枯芦苇,惊起三两只寒鸦。她嗅到水汽里掺着甜腥——像是铁锈混了野芍药的根茎。这味道让她想起三年前那个满月夜,狼群围住鹿群时,头鹿脖颈断口喷出的热浪。此刻蹄子已冻得发麻,却仍抵不住那潭血水的诱惑。
傍黑前就该回窝的。老萨满蹲在松树上咳嗽,旱烟杆子敲在树皮上咚咚响。他腰间铜铃随动作轻晃,叮当声惊得铃铛耳朵一颤。待烟尘散尽,只剩冰面裂开蛛网似的纹路,映着铅灰色的天光。
鹿角突然刺痛起来。
七道凸起从角尖往根处蔓延,像有人拿烧红的烙铁烫她皮肉。铃铛哞叫一声,震得冰面浮起碎玉似的波纹。对岸灌木丛簌簌响动,斧刃折射的寒光割裂暮色,惊得鹿群箭镞般窜进深山。
又来糟践林子！伐木人啐出口黏痰,斧柄刻的老鸹眼图腾沾着松脂。他靴底碾碎半截鹿粪,腐腥气混着斧刃卷起的木屑往鼻子里灌。忽然听见头顶树梢簌簌作响,抬头却见树影里嵌着团绿莹莹的东西——是母鹿没来得及收拢的瞳孔。
铃铛退到天池边,角尖已凝出琥珀色的树脂。月光淌过时,那些黏液竟像活过来似的往冰面爬。老萨满的咳嗽声又在东边林子里炸响,铃铛突然朝山雾深处呜咽,声浪震得冰面浮起老鸹眼图腾的倒影。
雾中浮现模糊人影。那人影的角比铃铛更锋利,掌心纹路却和她蹄印分毫不差。
第二章
七窍生香
树脂在月光下泛着绿莹莹的光。
铃铛舔舐角尖的黏液时尝到了铁锈味。那些琥珀色浆液顺着舌根滑下去,灼得五脏六腑都在发烫。她突然想起头鹿死前喷在雪地上的血沫,也是这般又苦又腥的甜。
山雀衔着艾草籽落在树脂堆上。晨雾漫上来时,松脂已裹住三颗草籽,胀成浑圆的琥珀球。铃铛用角尖拨弄其中一粒,那球突然迸出火星,在雪地上烫出个焦黑的鹿头印。
伐木人的斧头劈开晨雾。老鸹眼图腾沾满松脂,竟像活过来似的往木纹里钻。他追踪树脂踪迹追了七里地,直到踩到团温热的血痂——是昨夜铃铛蹄子被碎冰划破时留下的。血渍渗进雪泥,凝成梅花状的凹痕。
日他奶奶的。伐木人啐出口血沫子。他弯腰想捡那血痂,却见凹痕里慢慢洇出金粉,在晨光里碎成细碎的星子。山雀突然炸了群,扑棱棱飞起时撞落枝头积雪,露出个黑黢黢的山洞。
洞里飘出艾草熏香。
铃铛蜷在洞深处,角尖渗出的树脂已凝成红松籽。那些籽粒落地即生,三尺高的青松眨眼间抽了嫩芽。伐木人举斧要砍,却见树皮裂口处涌出金红液体,顺着树根爬进他靴底。
妖物！他抡起斧头砸向树干,木屑却像活过来似的往他脸上扑。最后一粒松籽落进他眼窝时,山洞深处传来婴儿啼哭——是铃铛的角尖顶破了掌心,金血顺着鹿角纹路滴落,在青松根处汇成小小的血潭。
伐木人跌出山洞时,老鸹眼图腾正渗出绿莹莹的雾气。他最后瞥见那血潭里浮着张皱巴巴的人脸,眉眼竟与三年前冻死在雪窝里的猎户一模一样。
第三章
铜铃初现
守山萨满的铜铃坠地时,老鸹眼图腾正啃食着月牙。铃身裂成七瓣,铃芯里嵌着半截鹿角骨,断面凝着琥珀色树脂。萨满用砍刀剜开掌心,血珠滴在裂缝处,竟发出炒豆般的噼啪声。
山神爷睁眼喽。他佝偻着脊背往铜铃里塞艾草,血渍在雪地上烙出梅花印。裂开的铜片突然簌簌震颤,婴儿啼哭从铃芯里窜出来,惊得松鸦撞断枯枝。萨满浑浊的眼球凸出眼眶,看着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在铜铃里翻滚,渐渐凝成个啼哭的婴孩。
春杏蹲在灶台后熬药,药罐里翻腾的绿雾染透窗纸。她听见铜铃重组时的脆响,像是有人把冻裂的冰棱拼回原处。婴孩的哭声穿透窗棂时,药罐突然炸开,金粉顺着房梁爬进烟囱,在屋顶积成个歪扭的鹿头。
萨满把婴孩扔进草垛那夜,老林子飘起绿莹莹的雪。春杏掀开草帘时,婴孩正枕着冻硬的鹿角酣睡,睫毛上凝着冰晶。她解开襁褓取暖,发现男婴后颈有圈绒毛,毛根处渗着金砂,在油灯下泛着和树脂同样的琥珀光。
第四章
雪夜迷踪
少年在磨盘旁醒来时,春杏正用艾草熏他胸口的伤口。青烟裹着金粉盘旋而上,在房梁聚成鹿角形状。她舀了瓢雪水喂他,却发现水面上浮着细碎的金屑,像撒了把星子。
铃儿要渴了。少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掌心纹路竟是交错的鹿蹄印。春杏闻到浓重的松脂味,转头看见窗台上的铜铃残片正在融化,金属溶液顺着裂缝滴落,在青砖上蚀出鹿角图腾。
后半夜起了绿雾。少年趴在炕沿舔舐金粉,喉咙里滚出低沉的鹿鸣。春杏掀开他衣襟,惊见心口位置浮现出旋转的梅花状凹痕,和萨满铜铃内壁的纹路一模一样。绿雾漫进窗缝时,少年突然翻身滚进灶膛,后背撞得铁锅叮当响,烧红的炭火在他脊背上烙出七盏小灯笼。
村口传来神婆的铜钹声时,少年正蹲在柴堆上啃艾草。他嚼碎的草汁渗进指缝,慢慢凝成半透明的鹿角。春杏握着他冰凉的手,发现那些金粉正顺着鹿角纹路往心口汇聚,凝结成颗跳动的朱砂痣。
第五章
瘟神娶亲
槐树杈子挂满褪色的红布,风一吹就像吊死鬼的裤腿拍打肚皮。神婆把人皮鼓擂得肚皮发颤,鼓槌上沾着黑狗血,甩出的血珠子溅在雪地上,开了几朵冻疮似的红花。春杏蹲在灶台后熬艾草,药罐咕嘟咕嘟吐着白烟,熏得她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淌。
快看！栓子突然从窗缝往外挤眼睛,那红布底下鼓出个包！
春杏抄起捣蒜锤冲出去,正撞见神婆掀开红布。霉斑在粗麻布上漫成鹿头形状,两道霉丝弯成鹿角,眼窝里爬着米粒大的绿虫。老槐树突然抖落满身枯叶,枝桠间露出半张皱巴巴的人脸,眼眶里塞着两颗发黑的槐树籽。
祠堂柱子上绑着七个发疟疾的汉子,他们哼哼唧唧扭成麻花,汗把麻绳浸得油亮。神婆抓起把香灰撒在少年脸上,灰烬里突然冒出青烟,熏得人睁不开眼。春杏闻见焦糊味,抬头看见少年嘴角淌着金粉,顺着下巴滴在青砖缝里,转眼就钻进地皮不见了。
时辰到喽——神婆的破锣嗓子扯得老长。她甩着铜铃绕着柱子转圈,铃铛里渗出黑水,一滴一滴落进供桌上的陶碗。供着的面人突然裂开嘴,露出满口黄牙,把供果咬得汁水横流。春杏抄起擀面杖要砸,却被栓子拽住后衣领：别动！这是给瘟神的聘礼！
少年忽然睁开眼,瞳孔缩成针尖大小。他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像有群小鬼在嗑牙齿。春杏摸到他后颈发烫,烫得像块烧红的烙铁。供碗里的黑水突然沸腾,溅出来烫焦了门槛上贴的镇邪符。纸灰打着旋儿往少年脸上扑,糊住了他半边鹿角状的胎记。
夜半三更,春杏被尿憋醒。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祠堂门口雪地上画满歪扭的鹿角图腾。少年躺在供桌下抽搐,手指在青砖上抠出七道血痕。春杏用艾草灰给他止血,发现那些血渍聚成梅花形状,花心嵌着粒金砂,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的。
第六章
鹿血煎药
陶罐在灶膛上打转,罐底画着的蛙眼突然渗出血丝。少年蜷在炕席上,鹿角状的胎记渗出金红血珠,顺着脊梁骨滚进裤腰。春杏用粗盐搓他胳膊,搓下的死皮里裹着草屑,闻着像陈年的艾蒿。
忍着点。她捏住少年手腕,刀刃擦着青筋划下去。血珠子迸出来时带着热气,溅在陶罐上蚀出个窟窿。血汤咕嘟嘟冒泡,浮起层油花,春杏瞧见油花里游着条小白蛇,蛇信子舔着罐沿的金粉。
山雾突然涌进屋子,雾里掺着松脂的苦香。少年脖颈暴起青筋,金粉顺着血管爬满全身,在胸口聚成鹿角图案。陶罐炸裂的瞬间,春杏看见罐底露出截鹿骨,骨头上缠着褪色的红绳,绳结打得和萨满铜铃上的死结一模一样。
萨满踹开门冲进来,鹿皮靴底沾着冰碴子。他甩出七枚铜钱撒在血泊里,铜钱落地变成七只绿头苍蝇,嗡嗡围着少年打转。春杏抄起擀面杖打,苍蝇却钻进她指缝产卵,痒得她指甲缝里直冒黄水。
少年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磨铁锅：铃儿要渴了。他喉咙里伸出条红线,线头沾着金粉,卷走陶罐碎片里的残血。春杏去抓他手腕,摸到满手碎鳞,鳞片边缘还粘着陈年松脂。山雾退到门槛外,雾里传来铃铛声,叮叮当当响得像有人拿鹿角敲冰面。
供桌上的面人突然裂开,面团里裹着的槐树籽滚出来,在血泊里生根发芽。春杏用柴刀砍,刀刃却被树根咬住,震得她虎口发麻。少年趴在炕沿舔血,舌尖卷着金粉,把陶罐碎片舔得锃亮。月光从炸裂的窗户斜射进来,照见他后背浮现出鹿皮纹路,纹路里渗出琥珀色的树脂。
第七章
铜铃锁魂
祠堂梁柱上的蛛网簌簌震颤,铜铃扣住少年脖颈时,七枚裂纹里渗出暗红血珠。萨满的羊皮靴碾碎门槛处的冰碴,铜铃表面凝着霜花的裂口突然张开,露出内侧嵌着的鹿角残片——那截骨殖正随着铃舌晃动,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幽光。
开天门,闭地户！萨满的咒语裹着血腥气,铜铃突然爆出尖锐啸叫。屋瓦如暴雨倾泻,春杏扑向少年时,他后颈的皮肤正浮现珊瑚状凸起,鹿角根部裂开细密血口。她攥住铃柄的刹那,掌心被冰棱划出血痕,却见铃芯坠出一枚铜钱大的梅花凹痕,里面蜷缩着干瘪的鹿胎皮。
少年喉间发出闷雷般的轰鸣,脊椎节节爆响如炒豆。春杏看见他锁骨窝裂开菱形肉缝,一截莹白鹿角刺破皮肉探出头,金红血液顺着凹槽淌进梅花纹里。萨满突然暴起,骨刀划开自己手腕,血雾喷在铃身裂纹处,祠堂地面骤然漫出墨绿色苔藓,爬过少年脚踝时发出婴儿吮乳般的声响。
要变天喽。春杏背起少年撞向神龛,供桌上的青铜香炉翻倒,香灰在空中凝成鹿头形状。铜铃挣脱束缚的瞬间,七枚碎片割破她棉袄下摆,每道裂口都嵌着片带绒毛的鹿皮。少年在雪地上滚作一团,后背隆起山峦状褶皱,当第一片鹿角刺穿棉裤时,春杏嗅到了铁锈混着松脂的腥甜。
祠堂大门轰然炸裂,碎木刺进冰面。少年撞破窗纸的刹那,额间鹿角纹迸出血箭,将雪地灼出焦黑星图。萨满瘫坐在蛇皮鼓旁,看着自己手臂皮肤寸寸龟裂,露出下面蠕动的青灰色绒毛。
第八章
绿瘴围屯
绿雾漫过山梁时,神婆的裹脚布正浸泡在药罐里。她将艾草灰抹在溃烂的眼窝深处,铜铃残片在铁锅里翻出青烟。瘟病鬼钻进骨头缝喽。她跺着裹成粽子的脚,祠堂方向传来树枝折断的脆响,像是有人用铁锹在刮骨。
春杏蜷在灶台下,听着少年肋骨间游走的簌簌声。那些金红血珠渗进青砖缝,竟让霉斑滋长出细小的鹿角。当绿雾涌进灶膛时,她看见雾中浮着无数肿胀的绿头苍蝇,每只复眼里都映着少年变形的轮廓。
别睁眼！少年突然暴起,鹿角撬开房梁时震落积雪。绿雾触到他额间血痂的瞬间,发出蛆虫钻木的吱呀声。神婆的草鞋陷在雾里,她看见雾中升起无头鹿影,脖颈断口处喷出带着松针香的血雾。
少年蹲上屋顶时,脊背弓成满月。他眼窝里跃动着金绿色火苗,鹿角尖刺破雾霭的刹那,整片瘴气突然翻卷成漩涡。春杏听见古老的鹿鸣声从地窖传来,那是埋着老榆树根的深土之下,传来树液在血管中奔涌的轰鸣。绿雾退散时,神婆发现自家窗台上结着冰凌,每根冰棱里都冻着半截绿莹莹的蛆虫。
第二卷：穿堂风·红泥屯
第九章
红头绳咒
傍黑时分,春杏蹲灶台熬药,药罐子里咕嘟咕嘟冒白气。寡妇踩着碎步进来,手里的红头绳煞白得瘆人,绳结浸过桐油,在煤油灯下泛着尸油般的光。
给狗拴上。寡妇指尖捻着铜铃铛,铃舌是半截弯曲的铁钉,这畜生属阴,得用镇物压着。
春杏瞥见寡妇后脖颈的胎记,暗红胎记支棱着,活像鹿角叉。少年蜷在炕角,脚踝细得像芦苇秆,红头绳勒进去半指深。窗棂纸被风吹得扑棱棱响,少年眼皮突突跳,突然暴起咬断绳子,铜铃叮当滚进灶膛。
造孽！寡妇抄起擀面杖,春杏看见她裹过小脚的脚背暴起青筋,脚趾甲缝里嵌着陈年鹿毛。少年光脚冲出门时,雪地上腾起白雾,脚印前头深后头浅,分明是鹿蹄印子。
春杏掀开寡妇的荞麦皮枕头,霉味混着鹿膻气直冲脑仁。半截鹿角蜷在油纸里,断面新鲜得能渗出血珠。窗台上的腌酸菜缸突然咕嘟一声,泡菜帮子暴长三寸,缠住春杏的腕子。
第十章
戏台惊魂
腊月廿三唱《白蛇传》,春杏抱着绣鞋往戏台挤。少年蹲在后台扮许仙,水袖沾着朱砂,腕骨凸得像鹿腿骨。白绫突然活过来似的勒住他脖颈,台下老汉们的烟袋锅齐齐炸响火星。
要变天喽。神婆蹲在香案后嗑瓜子,瓜子皮儿落在铜铃碎片上,绿瞳仁的才是活人。
春杏看见前排老太婆的眼珠泛起荧绿,像浸了胆汁的琉璃。少年在台上甩水袖,白绫绞成蛇,蛇信子舔过他鼻梁时,台下骤然响起千百张嘴的呜咽。春杏腕间的酸菜帮子突然勒断,菜叶子簌簌落,拼成梅花形状。
山神虚影降在戏台檩条上,鹿角上挂着褪色的红头绳。铜铃碎片在春杏掌心发烫,烫出梅花烙印。少年突然开口唱,声调却是货郎调：七窍玲珑心,铜铃锁魂深——台下老太婆们咯咯笑,牙缝里渗出黑血,血珠滴在酸菜缸里,腌出满缸鹿血。
第十一章
地窖秘闻
春杏的指尖刚触到地窖铁门,锈蚀的铰链就吐出腥甜的锈粉。霉味像条冻僵的蛇钻进鼻孔,她咳嗽着摸到墙角的陶瓮,瓮身爬满绿毛,却比春杏嫁衣上的茶渍更鲜亮。
这是1958年的蟠桃罐头。春杏用菜刀尖挑开锈蚀的铅盖,刀刃突然打了个趔趄——罐头里蜷着团暗红色的肉,表面凝着琥珀色的糖浆,细看竟是半截发霉的桃核嵌在肉里。
蛆虫就在这时醒了。
成百上千只鹿斑的蛆虫在霉斑里拱动,细腿上凝着经年的盐粒。它们爬上春杏手腕时带着地窖的寒气,尾针刺进皮肤竟不疼,倒像有人用烧红的烙铁烫她脉搏。最肥硕的那只蛆虫突然直立起来,额顶裂开两道肉缝,露出梅花状的复眼。
七月初七生人,该还债了。
春杏回头时,地窖木梁正悬着半截红头绳。铜铃的残片在阴影里泛青,和寡妇枕下的鹿角同样泛着尸骨的白光。蛆虫们突然集体僵直,细腿在空中划出梅花篆字,腐烂的蜜桃味混着血腥气涌上来。
第十二章
血月当空
少年撞碎神像时,供桌上的粗陶碗正孵着血蛋。
月光从祠堂天窗斜切下来,将神像腹部的金漆刮成铜锈。春杏看见《封山札》的宣纸洇着血,字迹像蜈蚣在爬：丙寅年霜降,当献童女双目镇山。她怀里的铜铃突然发烫,铃舌上结着的青苔正渗出绿浆。
少年的鹿角插在裂开的泥塑里,角尖沾着暗红的朱砂。春杏摸到他后颈凸起的骨节,那里嵌着枚铜钱大的胎记,形状与罐头蛆虫组成的梅花分毫不差。地窖铁门突然在身后轰然闭合,春杏回头时,供桌上的血蛋正裂开,露出半颗仍在跳动的心脏。
渡劫要趁早哩。
神婆的裹脚布缠住少年脚踝时,铜铃突然自己张开了嘴。春杏看见铃腔里蜷着团红头绳,绳结处缀着的铜铃残片,正与她怀里的半截鹿角轻轻相撞。
第十三章
疯癫预言
神婆的铜盆在香火里劈啪炸响时,货郎正蹲在碾盘后啃冻梨。犁铧从灶膛窜出时带起火星子,烫穿少年掌心那刻,春杏瞧见血珠子落地就变成红蚂蚁,排着队往神婆的裹脚布里钻。
七窍玲珑心呐——货郎突然用铁钳敲打铜盆,冰碴子溅到春杏脖颈上凝成细小的白珍珠。他底下的棉裤破洞露出溃烂的腿疮,可那声音却清亮得像庙里的铜磬,铜铃锁魂深哟,锁眼儿里头生鹿角！
少年掌心的焦痕开始发烫。春杏攥着他手指时,发现那些燎泡竟排列成鹿蹄印的形状。神婆的裹脚布突然鼓起来,像塞进个活物似的簌簌抖动,露出半截发黑的鹿胎符。货郎的破锣嗓子突然转了调,唱起民国二十七年跑江湖时学的梆子腔：
七月初七井底眠呐——
鹿角缠住命里弦——
铜铃响处山神笑——
红泥屯里血馒头甜——
春杏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分明看见货郎的影子在墙上裂成三瓣,左半边映着祠堂残破的匾额,右半边是戏台上翻白眼的许仙,中间那片影子却长出梅花鹿的耳朵。少年突然咬破舌尖,血沫子喷在货郎的破棉袄上,绽开朵青灰色的梅花。
货郎的笑声把房梁震下层灰网。他解开裤腰带掏出个油纸包,里头是发了霉的驴油糖块：吃甜的能镇邪祟哩。春杏掰糖时尝到铁锈味,恍惚看见少年被红头绳捆在祠堂梁上,寡妇的绣花鞋在月光里滴着血。货郎的独眼突然泛起绿光,油纸包簌簌抖出满地绿头苍蝇。
第十四章
红松泣血
红松籽埋进香灰时,春杏听见地底下有婴儿哭。少年用鹿角掘土的姿势像在给死人刨坟,指甲缝里嵌着的松脂越积越厚,凝成琥珀色的眼垢。树苗破土那夜,春杏被窗外的动静惊醒——所有松针都在渗血,树皮皲裂处露出半张皱巴巴的人脸。
这是山神的舌头。少年抓了把松针撒在供桌上,血珠子立刻聚成梅花印。春杏摸到树根处有东西在蠕动,扒开腐土竟是截风干的鹿腿,蹄甲上还套着寡妇那串褪色的红头绳。草人就是这时候活过来的。
草人的麻绳突然崩断,稻草里钻出黑泥似的血管。供桌上的猪头肉刚摆上供品,就被草人叼着耳朵甩到墙上。春杏抄起擀面杖转身时,草人正用玉米秸的手指戳自己眼窝,塞进去的黍米粒儿咕噜噜滚出来,变成两颗带血丝的眼球。
少年踹翻香炉时,炉灰里突然拱出只瞎眼山羊。羊角缠着褪色的红绸,正是戏班失踪的许仙扮演者那件戏服碎片。山羊撞翻春杏的瞬间,她闻到浓重的铁锈味——原来草人啃食的供品早被换成少年伤口结的痂。
阴阳渡口的水腥气漫过来时,少年正用鹿角搅动溪水。倒流的漩涡里浮着层油膜,春杏看见民国年间的自己站在渡船上,怀里抱着裹红头绳的襁褓。鱼群跃出水面时鳞片翻开,露出人脸的五官在吸吮水中的血丝。
石中有灵哩。少年突然把铜铃按进冰面。裂纹爬上古槐树皮的刹那,春杏看见树洞里的少年变成幼鹿,断角上还粘着寡妇枕下的半截鹿角。树根缠住她脚踝时,春杏发现那些凸起的树瘤排列成卦象,乾位上嵌着货郎丢失的独眼。
第三卷：轮回井·阴阳渡
第十五：阴阳渡口
崖缝子里的风裹着鱼腥气,春杏的粗布鞋底沾满碎冰碴。少年赤脚踩在结霜的岩石上,脚踝铜铃早不知遗落何方,脚掌裂口渗出的血珠冻成红珊瑚。他忽地蹲下,指甲抠进岩缝,抠出几粒发亮的鱼鳞——鳞片纹路竟与祠堂神像眼窝里的绿斑一般无二。
这水是倒着走的。少年指甲缝里嵌着银鳞,声音像砂纸磨过松树皮。春杏低头看,溪水确实在逆流,漩涡中心浮着团绿莹莹的东西,细看是成串的铜钱,钱眼儿里嵌着苍蝇卵。她伸手去捞,指尖刚触到水面,那些铜钱突然睁开密密麻麻的眼睛,瞳孔里晃着1958年的红漆罐头。
鱼群是从漩涡深处钻出来的。青灰脊背泛着尸斑,鳃盖开合间喷出带着松脂味的白雾。春杏看见鱼眼眶里卡着半截乳牙,正是那夜少年撞碎神像时崩落的。鱼群游过她脚踝时,鳞片刮擦声像无数铁勺刮锅底,鱼鳃里突然迸出沙哑的戏文：观世音/坐莲台/红绸绑出个白蛇来——
少年突然暴起,徒手扯住领头鱼的鳃盖。血水溅上他眉骨时,春杏看清鱼嘴里塞着团发霉的红绳,绳结样式与寡妇系在他脚踝的一模一样。更多铜钱从漩涡里涌出,钱孔里钻出米粒大的绿蛆,蛆虫爬到少年手背上,竟组成梅花鹿的轮廓。
渡劫要嚼碎金丹。少年喉咙里滚出闷响,仿佛喉管里藏着只老蟾蜍。春杏摸到他后腰有硬物硌手,掀开破棉袄,那截鹿角竟生出细密的人牙,齿缝里卡着半片带血的松针。鱼群突然集体翻肚,鱼尾拍打岩壁的声音像催命的更鼓,春杏这才发现所有鱼眼都映着同一幅画面：血月夜的山神庙里,少年正被人按在祭坛上,鹿角里插满带锈的犁铧。
第十六：铜铃葬魂
萨满的烟袋锅子插在古槐树洞里,树皮裂口处渗出琥珀色的树脂。少年蜷在树根凹陷处,鹿角上缠满褪色的红头绳,每根绳结都系着枚生锈的铜钱。春杏刚要靠近,树根突然像活蛇般绞住她脚踝,树皮裂痕里伸出细须,须尖沾着暗红的松脂,正巧滴在她昨夜被鱼鳞划破的伤口上。
埋铃要埋在阴气最重的地脉。萨满的铜铃铛挂在枯枝上,铃舌是半截婴儿指骨。春杏看见他往树洞填土时,每捧土都掺着碾碎的朱砂,土粒落在少年发间,竟变成密密麻麻的铜钱癣。树洞深处传来呜咽,那声音像是有人把陶罐摔在青石板上,又像是母鹿呼唤幼崽。
铜铃入土的刹那,春杏手心的铜铃突然发烫。她低头看,铃铛表面爬满蛛网状的绿霉,霉斑组成模糊的梅花图案。树根绞得更紧了,春杏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树皮裂痕里扭曲——额角多出只鹿角,眼窝里嵌着两颗松子。树洞深处传出啃噬声,有什么东西正在咬噬少年脚踝的红绳,断口处喷出的血沫子在空中凝成带鹿斑的蛆虫。
七窍玲珑心...春杏突然想起货郎的谶语,伸手去够树洞里的铜铃。树根猛地收缩,将她拽进漆黑的裂缝。最后一瞥中,她看见少年鹿角刺穿树皮,角尖挑着那卷发霉的《封山札》,札纸上的朱砂字迹正慢慢褪成绿色。
裂缝闭合时,春杏听见两种哭声。一种是树根深处传来的闷响,像老牛反刍碎铁；另一种是溪水倒流裹挟的童谣,歌词分明是：渡过忘川河,铜铃换酒喝——
第十九卷·倒生树谜
井底泛着青苔的倒生红松突然抖落松针,那些针尖在月光下泛着血玉般的光泽。少年蹲在树根处,看着松果坠地时溅起火星——落地即化的松脂裹着碎石,竟结出灰白色的石卵。他喉咙里卡着半日没吞咽的水,此刻突然涌上一股腥甜,仿佛有团火炭顺着喉管往下烫。
七七四十九颗松果吞进肚,才能见着真月。
不知何处飘来的絮语让少年浑身激灵。他抓起刚落下的松果,果壳裂口处渗出黏稠浆液,在掌心凝成梅花状纹路。当第三颗石卵嵌进牙床时,井水突然翻涌如沸,无数白骨从潭底浮起,拼凑成王母持剑的虚影。
剑尖挑着颗风干的桃核,核上的裂痕渗出琥珀色汁液。少年盯着剑身上游动的蟠螭纹,突然认出那花纹与春杏后颈的胎记一模一样。井壁渗出的水珠在铜铃表面凝成霜花,铃舌无风自响,震得石卵簌簌剥落——露出的喉骨上,赫然生着截梅花状骨刺。
第二十卷·斩鹿剑鸣
铜铃飞起的刹那,春杏看见千年前的自己跪在瑶池边。她捧着的琉璃盏碎成星子,洒落的琼浆在云阶上烫出焦痕。王母的剑锋穿透鹿群脊背时,血珠溅在她绣着蟠桃的裙裾上,凝成永不褪色的朱砂痣。
现实中的铜铃已化作血色巨鹿,鹿角刺穿三个村民的胸膛。他们倒下时嘴里还嚼着带血的松籽,牙齿崩落的碎片在铜铃表面刻出新纹路。少年被剑气掀翻在祭坛边缘,嘴角溢出的血染红了掌心的石卵——那些灰白卵壳突然裂开,钻出细小的红松根系。
你前世不是放羊的！春杏嘶吼着扯开衣襟,胸口梅花烙印正与铜铃纹路共鸣。当剑锋劈开她束发的麻绳时,散落的发丝突然疯长,缠住王母执剑的手腕。铃身映出的历代鹿精在哀嚎,最末那帧画面里,春杏看见自己举着青铜凿,正在凿穿某只鹿精的琵琶骨。
铜铃突然炸裂,碎铜片割破少年脸颊。他吐出嘴里的松籽,发现每粒籽壳都刻着渡劫二字。山神虚影消散时,融化的蟠桃在祭坛上凝成血水,倒生树的根须正顺着少年眼眶往里钻。
第21章
血肉祭铃
铜铃在香案上打了个旋儿,铃舌撞出沙哑的啼哭。春杏的指甲抠进掌心,看村民们把少年捆成粽子,麻绳浸透的鸡血在日头下凝成紫黑色。老族长举着豁口斧头念咒,咒文沾着唾沫星子溅在少年额角,烫出个焦黑的月牙疤。
时辰到——八仙桌突然塌了半边,铜铃自主着地,铃身凹进去的地方渗出暗红浆液。春杏嗅到铁锈混着腐肉的腥气,恍惚看见瑶池里的蟠桃被血水泡胀,果皮裂开露出森森白骨。
铜铃开始膨胀。铜皮鼓起青蛙肚,铃眼爬出蚯蚓状的纹路,最后嘭地炸开,血雾里钻出个四蹄冒着热气的巨物。那鹿角比房梁还粗,眼窝里跳动着两团绿火,獠牙间滴落的黏液腐蚀着青石板,腾起白烟。
前排汉子刚要逃,巨鹿已张开血盆大口。春杏看见他的肋骨像劈柴似的崩飞,碎肉糊了满墙,腥臭味顶得人脑仁疼。铜铃吞人时喉管会凸起,像吞咽着滚烫的糯米糍,春杏突然想起王母园里那棵永远喂不饱的蟠桃树。
爹！春杏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她眼睁睁看着父亲的后脚跟消失在鹿喉深处,鹿角上还挂着半片碎布衫。巨鹿转头时甩了甩头,喷出的血雾里浮着几颗带黑痣的人脸,正对着她咧嘴笑。
铜铃芯突然传出婴儿啼哭。春杏摸到腰间玉牌发烫,那瑶池守鹿人的刻痕正往外渗血。她咬破舌尖,血珠子溅在铜铃裂口处,鹿角上顿时绽开朵红梅,花瓣落进鹿瞳,绿火瞬间变成惨白。
地底传来闷响,红松根系破土而出。那些藤蔓缠住村民脚踝往上爬,钻进鼻孔、耳洞,把惨叫声堵在喉咙里。春杏看着自己的血顺着松针往下淌,凝成红玛瑙似的珠子,正巧砸中铜铃芯里蠕动的血肉。
第22章
梅花烙心
少年撞向封山石时,山神庙的瓦片正往下掉渣。他后脑勺磕在石头上的动静,像极了母亲当年摔碎的陶瓮。血顺着石缝流进石缝里的苔藓,转眼把青苔染成赭石色,倒像是石头自己渗出的血。
鹿角断裂处先冒了阵青烟,接着绽开朵红梅。花瓣落进裂缝时发出酥油燃烧的噼啪声,梅核却嵌进石缝里,慢慢拱出颗朱砂痣。春杏的绣鞋陷在血泊里,看少年脖颈弯成天鹅颈,鼻孔喷出的白气在空中冻成冰碴。
渡劫。山神虚影说话时,封山石表面结满霜花。那老头儿的手掌托着半块蟠桃,桃核裂开的缝隙里伸出条绿舌头,舔过的地方石头冒出青烟。春杏突然认出这桃核的纹路,和铜铃芯里那团蠕动的血肉一模一样。
少年最后的呼吸凝成白霜,冻住了正在融化的血泊。红梅突然疯长起来,枝干刺穿山神虚影的云纹衣袍,梅瓣落在他掌心的蟠桃上,把王母园三个字蛀出蜂窝状的洞。春杏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前世记忆像沸水里的青豆翻滚——她分明记得自己捧着这颗桃核,埋在了瑶池边的血泊里。
封山石开始龟裂。石缝里涌出滚烫的泉水,水面上浮着层油花,倒映着少年化作石像的瞬间。春杏扑过去想捞什么,却被泉水的吸力拽住脚踝。她看见石像的眼眶里长出红松苗,树皮上的梅花纹路正一寸寸爬上自己的手腕。
山雾深处传来铜铃的呜咽。春杏摸到发间插着的玉簪正在融化,翡翠色的汁液渗进石像裂缝,和红松根系绞缠成梅枝状。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她发现自己的白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黑,而石像脚下,半块融化的蟠桃正在凝结成新的血玉。
第23章
石鹿镇山
山雾裹着碎冰往石缝里钻时,少年正觉着脊梁骨里渗出松脂。铜铃坠地的声响惊醒了地脉深处的山灵,那些盘踞在花岗岩褶皱里的千年树根,突然活过来似的缠住他脚踝。春杏的银簪子别进石像眼眶时,他瞧见簪头雕的并蒂莲在渗血。
石鹿镇山,地气自安。老石匠敲錾子的声音混着松脂香,他凿出的鹿角凹槽里涌出暗红汁液。少年记得自己骨骼碎裂时的声响,像春分时节后山竹林被风折断的脆响。山神虚影消散前,那半块融化的蟠桃正巧滴在他石化的锁骨上,桃核裂出两瓣梅芯。
春杏种下松籽时,山雾突然有了重量。那些赭红色树皮纹路并非年轮,是山灵用蹄印拓下的往生咒。少年石化的身躯开始透出青苔腥气,松针穿透他凝固的血肉,在石缝里结出冰棱状的松塔。山脚下赶集的货郎说,每逢月晦之夜,能听见石像内传出啃食松果的声响,像有人用铁勺子刮擦陶瓮。
铜铃坠入深涧那日,整座山的松树都在摇头。春杏的白发突然转青,她蹲在石像前数松针,数到第七根时,针尖绽开米粒大的红梅。山灵在松根处留下爪痕,那些沟壑里慢慢洇出松脂,凝成半透明的鹿角形状。
第24章
鹿鸣千载
松鼠衔着松塔跌落时,石像眼窝里的红松正抽出第七根枝桠。少年在松果炸裂的瞬间睁开眼,铜铃表面的铜绿正片片剥落,露出内侧铭刻的星图。山雾深处浮动的鹿影有七只角,每根犄角都挂着半截褪色的红绸——正是当年春杏系在祭台四周的经幡。
你嚼碎了三生石。货郎蹲在松树下拣松子,他的褡裢里装着去年惊蛰时冻死的蝉蜕。少年发现自己的掌纹变成了年轮状沟壑,指缝里长出的松针正吸吮他残留的体温。铜铃内侧的星图突然转动,映出春杏在瑶池偷食蟠桃时,发髻间别着的并蒂莲簪子。
山灵的蹄印在松根处发出闷响,那些被松脂固化的血丝开始复活。少年咬破舌尖时尝到梅花涩香,他石化的右腿裂开细纹,钻出带着绒毛的松芽。货郎的褡裢突然鼓起来,蹦出七颗沾着霜的松塔,每个塔尖都凝着粒朱砂痣似的松脂。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松针,少年看见铜铃表面浮起涟漪。铃芯垂落的红丝绦正是春杏当年割腕的血线,此刻正缠绕着枚融化的玉牌。货郎的笑声惊飞山雀,他褡裢里滑落的不是松子,而是半块刻着王母园的石牌,边缘还粘着片带血的梅花瓣。
山雾散尽时,松树眼窝里躺着具新骨。货郎捡起沾着松脂的铜铃,铃舌处凝着粒米大的白梅——正是少年石化前喉间生长的骨刺。山脚下传来新磨镰刀的声响,赶集的农妇们说,今春的松花蜜里混着铁锈味,像是从地脉深处渗出的陈年血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