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的剑穗扫过我染血的袖口。
我突然笑了。
三年前母亲咽气前,
也是这样攥着半块染血的玉。
1
站在苏家破败的庭院里,枯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
吱呀!
那扇朱漆斑驳的大门被风吹得微微晃动,仿佛在嘲笑我的落魄。
父亲苏世荣被贬后,这座宅子便一日日衰败下去。
母亲病逝那日,我跪在灵前,听着族人们的窃窃私语。
瞧她那副模样,还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呢。
苏家如今这般光景,还不是她父亲造的孽
我攥紧了衣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母亲临终前将一枚玉佩塞进我手里。
她的手指冰凉,声音却温柔得让我心碎。
清歌!活下去!
夜色如墨,我攥着玉佩翻过苏家后院的矮墙。
冷风刮过脸颊,我却感觉不到疼。
逃出去!一定要逃出去!
我在巷子里跌跌撞撞地跑,直到被一截枯枝绊倒。
膝盖磕在青石板上,血渗了出来。
需要帮忙吗
一道清冽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我抬头,对上一双映着月光的眼睛。
那人一袭玄色劲装,腰间悬着长剑,眉目如画却透着肃杀之气。
沈晏
我曾在诗会上远远见过他。
那时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士,如今轮廓更显锋利。
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我膝盖的伤口。
苏姑娘,你父亲正在派人四处寻你。
我猛地抓住他的衣袖:别送我回去!
玉佩从指缝滑落,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沈晏拾起玉佩,忽然变了脸色。
这是,我母亲的信物
原来这玉佩竟是沈家旧物。
二十年前沈家遭难时,母亲曾冒险救下沈晏的妹妹。
跟我回沈家。从今往后,我护着你。他解下大氅裹住我发抖的身子。
沈家的院落不大,却处处透着暖意。
沈姨握着我的手落泪,说我和母亲生得一模一样。
好孩子,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跟着沈晏习武,跟着沈姨学医。
每当夜深人静,我总在院子里练剑到天明。
手腕再压低三分。沈晏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
他握着我的手腕调整姿势,呼吸扫过耳畔。
报仇不是这样报的。我僵住了。
你知道苏世荣贪墨军饷,害得边境将士饿着肚子打仗。
他冷笑,这样的仇,该由我亲手来报。
三个月后,父亲带着官兵包围了沈家。
逆贼沈晏,还不速速就擒!
我站在院门前,看着父亲那张道貌岸然的脸。
他身后站着曾经欺辱我的族姐,此刻正得意地冲我笑。
清歌,到父亲这里来。
父亲伸出手,袖口露出半截明黄圣旨。
只要你指认沈晏谋反,为父就能官复原职!
沈晏的剑已出鞘三寸。
我忽然笑了。
父亲可认得这个
当那枚染血的玉佩摔碎在石阶上时,父亲的表情精彩极了。
二十年前你陷害沈家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我拔出沈晏送我的匕首,在所有人惊呼声中划破手臂。
鲜血滴在碎玉上,像极了母亲临终那日咳出的血。
要么现在杀了我,要么滚出沈家大门!
父亲最终带着人退走了。
沈晏夺下匕首时,我的手还在发抖。
傻姑娘。他撕下衣襟给我包扎,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
报仇的方式有很多种。但赔上自己,是最蠢的一种。
我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睫毛,忽然想起母亲的话。
活下去。
要连着那些未尽的恨与爱,一起活下去。
2
我踏入书院的那一刻,便知道这里不会是我的避风港。
青石台阶上落满枯叶,每一步都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在嘲笑我的落魄。
书院学子们锦衣华服,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谈笑。
见我经过,目光如刀,剜得我脊背生寒。
苏清歌,听说你家道中落,连书院的学费都是靠族人施舍的。
赵明远的声音尖酸刻薄,从身后传来。
我攥紧衣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我来书院,是为了学习,不是为了听闲言碎语。
我未回头,声音却止不住地发颤。
哈!学习他大步绕到我面前,锦缎衣袍在阳光下刺目得晃眼。
就凭你这种没落家族出来的废物,也配和我们平起平坐
四周哄笑声如潮水般涌来。
我咬紧牙关,眼眶灼热,却倔强地不肯低头。
赵明远,你太过分了!
一道清瘦身影突然挡在我面前。
安齐攥着洗得发白的衣袖。
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书院是读书的地方,不是让你仗势欺人的!
赵明远脸色一沉,猛地揪住安齐的衣领:穷酸货色也敢出头信不信我让你明天就滚出书院
够了!我们走。我一把推开赵明远,拉住安齐冰凉的手。
秋风卷着沙尘迷了眼。
安齐的手在发抖,却冲我露出一个笑:清歌,别怕。
那一刻,我仿佛抓住浮木的溺水者。
可命运从不怜悯蝼蚁。
隆冬时节,安齐染了风寒。
我跪在医馆门前磕破了头,却只换来一句寒门贱命,不值得用药。
榻上的少年脸色灰白,呼出的气都带着血腥味。
清歌,窗外的梅花开了吗
我死死攥着他枯瘦的手,喉间哽着铁锈般的痛。
开了,开得特别好......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折一枝......
他的手突然重重一坠。
梅花簌簌落在窗棂上的声音,成了我余生最恨的声响。
死了也好,省得浪费粮食。
经过廊下的学子嬉笑着,靴底碾过安齐生前最珍视的《论语》抄本。
我拾起残破的纸页,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还浸着咳出的血渍。
当夜,赵明远的厢房燃起大火。
火光中,我攥着安齐的遗物,看浓烟吞没那些锦衣玉食的尖叫。
热浪灼得脸颊生疼,却比不过心头沸腾的恨意。
苏清歌!你疯了不成
清冽如雪的声音劈开喧嚣。
沈晏一袭墨色长袍立在火光之外。
眸中映着跳动的烈焰,却冷得令人心惊。
我扬起沾满烟灰的脸,笑得肆意:沈公子也要来主持公道
他忽然抬手,一柄冰凉的匕首抵住我咽喉。
要报仇,就该让仇人看着自己一步步坠入地狱。
刀尖挑开我散乱的鬓发,露出下面狰狞的烫伤疤痕。
那是三日前赵明远用香炉烙下的贱字。
跟我走。他收刀入鞘,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
我会让你亲手,把他们推进深渊。
我回头望了一眼冲天火光,将安齐的抄本贴近心口。
梅花零落成泥。
而我的地狱,才刚刚开始。
3
我离开书院的那一刻,寒风卷着枯叶擦过脚边。
安齐的血似乎还沾在我袖口,那抹暗红在粗布麻衣上格外刺眼。
书院朱红大门在身后重重合拢时,我听见自己肋骨断裂般的冷笑。
沈宅的梅树正开到颓败。
沈姨碾药的手突然停住:清歌姑娘这脉象是岭南‘三月尽’的毒。
她袖口银针闪过寒光。
药钵里朱砂色溅上她月白裙裆,像那日从安齐嘴角溢出的血。
书院每月给的解药!我猛地呛出黑血,染污了沈晏新换的锦被。
他剑穗上那颗青玉珠子在眼前晃,恍惚间变成安齐临终塞给我的鎏金纽扣。
那本该是呈给御史的证物。
夜雨敲窗时,沈晏的剑尖挑开我衣领。
冰凉金属贴着锁骨游走,在旧鞭伤上稍作停留。戒尺伤。
他突然收剑入鞘,令弟尸首颈后有针痕。窗外惊雷劈亮他半边脸,明灭间看清他腰间令牌刻着刑部密三字。
沈大人何必作戏我拔下银簪抵住他咽喉。
簪头暗格里的金纽扣硌得掌心生疼,从发现您佩剑吞口是御赐龙纹那刻起...
他突然捏住我腕间穴位,剧痛中听见瓷瓶滚落声。
真正的解药。三日前已派人送往岭南。他踢开我掉落的簪子。
床头的桐油灯爆了个灯花,照亮他袖口暗绣的獬豸纹。
沈姨推门进来时端着腥苦药汁。
御史台三司会审的文书到了。她吹开药汤上浮沫。
书院那位...话尾湮没在我突然的呕吐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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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出的血沫中浮着黑色颗粒,像极安齐棺木上落的钉子锈。
清歌!沈晏的剑鞘横挡在我撞向床柱的额前。
檀木香气混着铁锈味漫开时,我咬破了他虎口。
令弟临终前托我带话。他任鲜血滴在鸳鸯锦被上,雨声忽然静止。
阿姐...活下去...报仇...
刑部密档第七卷。能定死罪的证物。沈晏突然掰开我紧攥的拳头,将染血的鎏金纽扣按进我掌心。
他转身时佩剑撞响药碗,褐汤泼在地上呲呲冒烟。
五更梆子响过三遍,我盯着镜中束发的男子发怔。
沈晏的玄铁剑突然横在颈侧,剑身映出我眉间新点的守宫砂。
他割断我最后一缕散发:今日堂审。记住你现是沈某未过门的妻子。
窗外曙光刺破云层,惊飞满树将败的梅花。
4
寒夜被沈晏救回沈家那日,我以为自己会死在雪地里。
睁开眼时,菱花窗棂透进的阳光正落在锦被上。
绣着缠枝莲纹的帐子随微风轻晃。
沈姨端着药碗进来,衣袂间带着杜若香气。
清歌丫头,该喝药了。
她扶我起身时,指尖温暖得像三春溪水。
药汁苦得舌尖发麻,我却抿着唇全部咽下。
沈姨忽然红了眼眶:你这孩子,疼也不知道喊一声。
她手帕按在我嘴角,那里有咬破的血痕。
窗外传来清越的剑鸣。
沈晏在庭中练剑,玄色衣袂翻飞如墨鹤展翅。
见我倚窗望着,他收势挽了个剑花,霜刃映着朝阳刺进我眼底。
他额前碎汗未干,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想学等你能下床走路。
沈姨嗔怪地拍他手臂: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少撺掇她。
转头却给我系上杏红斗篷,往我手里塞了个鎏金手炉。
炭火噼啪炸响的夜里,沈姨在灯下缝制冬衣。
你母亲最爱木芙蓉。她突然开口。
银针在发间抿了抿:那年她抱着你在花树下...
针尖顿住,线头啪地断裂。
我攥紧裙摆上的缠枝纹。
记忆里母亲总穿着染血的素衣,从不肯告诉我那些伤痕的来历。
三九寒天,沈晏执意带我去梅林。
筋骨要活动才能长好。他解下大氅裹住我,掌心贴着后心渡来暖意。
我踉跄着去够枝头红梅,他忽然从身后握腕带我刺出枯枝。
梅瓣纷落如血,他呼吸扫过我耳尖:这是沈家剑起手式。
沈姨在月门处掩唇轻笑。
那晚她替我梳发时,铜镜里映出两人相似的眉眼。
你母亲若看见...玉梳突然卡在我发间。
她颤抖着挑出截断发:怎么会有箭镞的锈迹
惊雷炸响在晴夜。
我梦见母亲胸口插着羽箭,她染血的手指在我掌心写字。
惊醒时沈晏破门而入,我正将匕首抵在自己咽喉。
做噩梦了他夺刀时划伤虎口。
血珠滴在我雪白中衣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沈姨匆匆赶来,看见满地碎瓷与染血的帕子。
突然捂住心口:当年你母亲送来血书...也是这般...
我赤脚踩在碎瓷上,疼痛让人清醒。
请沈姨明示。我母亲究竟死于何人之手
跪地时瓷片扎进膝盖,却不及心中万分之一的痛。
沈晏猛地按住我肩膀:清歌!
他掌心温度灼人,而我浑身冰冷。
窗外又开始飘雪,就像他把我从乱葬岗背回那夜。
等春天吧。等你能完整练完一套沈家剑法...
沈姨用帕子包住我流血的手,泪珠打在缠枝莲纹上。
沈晏的剑穗在风中摇晃,那是母亲最爱的雨过天青色。
5
青石板上凝结的晨霜被靴底碾碎时,我正握着沈晏赠的桃木剑温习招式。
书院朱漆大门吱呀裂开缝隙,赵明远锦衣玉带的身影遮住半边朝阳。
他腰间玉佩撞得叮当响,像极了那年将我推下冰湖时,岸边传来的嬉笑声。
苏姑娘竟还活着
他折扇抵住我欲跨过的门槛,金线绣的云纹刺得人眼疼。
听说你攀上了沈家,果然贱命最是顽强。
桃木剑在掌心转出半轮残月。
这是沈晏教我的第一式守势。
他说过剑锋未必要见血,但持剑的手绝不能抖。
赵公子。我抬眸看他衣领上沾着的胭脂,想必又是从哪个勾栏瓦舍快活归来。令尊近日在查漕粮亏空案吧
折扇啪地合拢。
他眼底闪过慌乱,像被踩了尾巴的狸奴。
我缓步逼近,闻见他袖口沉水香里混着的血腥气。
昨夜西市有个卖唱女投了井。
你!他踉跄后退时撞上门框,我趁机跨过那道划满鞭痕的门槛。
廊下学子们的窃窃私语突然凝固。
他们目光黏在我束发的素银簪上,那是沈姨用嫁妆银子打的。
从前总有人故意撞翻我的砚台,如今案几上却摆着新磨的松烟墨。
清歌。
沈晏的声音从竹帘后传来。
他今日穿着月白直裰,像截清冷冷的月光落在喧嚣尘世。
我下意识抚平衣袖褶皱,却摸到藏在暗袋里的铁蒺藜。
自从那夜发现厨房有人下毒,我再不敢卸下防备。
赵明远突然在背后嗤笑:沈教习这般护着,莫非是收作通房了
桃木剑铮地钉在他脚前三寸。
沈晏甚至没回头,只将温热茶盏塞进我冰凉的手心:今日讲《左传·郑伯克段于鄢》,你代我执卷。
绢帛在案上铺开时,我瞥见赵明远扭曲的脸。
他永远不会明白,为何被踩进泥里的野草突然长成了带刺的花。
就像我不知道,沈晏为何总在我咳血时,用剑穗悄悄拭去我唇边猩红。
散学时暴雨如注。
赵明远带着三五走狗堵在藏书阁转角,他们手里的马鞭还滴着水珠。
我数着檐角铁马叮咚声,想起沈姨今晨替我梳头时说:忍字头上一把刀,但刀刃该向外。
听说你娘是被乱棍打死的尸体扔在乱葬岗喂......
他靴尖碾着我刚借的《孙子兵法》,雨幕突然裂开一道银光。
沈晏的剑鞘隔在我们之间,他蓑衣上雨水汇成溪流,冲散了地上墨迹。
赵明远像被掐住脖子的鸡,涨红着脸被家丁拖走。
你做得很好。沈晏拾起湿透的书册,指尖在知己知彼四字上顿了顿。
三日后书院大比,我替你报了剑术科。
惊雷劈开乌云时,我看见他袖口暗纹的缠枝莲和沈姨绣在我中衣上的一模一样。
雨点砸在青石板上,像极了母亲临终时,指甲抠在青砖上的声响。
我攥紧袖中铁蒺藜。
那些藏在《女诫》下的兵书。
那些深夜在后山苦练的杀招,终于要撕开温良恭俭的假面。
赵明远不会知道,他方才踩碎的书页里,夹着从刑部偷录的漕运账本。
教习。我望着沈晏被雨水模糊的背影。
轻声问:若有人伤你至亲,当如何
他的剑穗在风里晃了晃,像段欲说还休的往事。
以直报怨。声音混着雨声传来。
传来赵明远摔进泥潭的惨叫
我清晨在石阶上抹的桐油,此刻正泛着幽光。
6
晨光透过茜纱窗落在药碾上时,沈姨正握着我的手研磨白术。
力道要像春水推舟。
她掌心覆在我手背,带着薄茧的指尖划过我腕间伤痕。
药香从青瓷钵里漫出来,混着她袖中杜若香,竟盖过了我身上经年不散的血腥气。
桃木剑突然嗒地倒在廊下。
沈晏逆光站在药庐门前,玄色劲装沾满露水。
他抛来一株连根带泥的紫丹参,根须上还凝着后山崖壁的冰碴。
煎三沸,加蜜二钱。他剑穗扫过药柜,惊起一溜尘烟。
我盯着他虎口新添的裂伤,想起昨夜听见的屋顶轻响。
有人想翻进我的闺房。
沈姨忽然捏紧我手指:清歌,药方要记在心里。
她蘸着药汁在案上写当归,最后一笔却洇成血色的圆点。
我这才发现银簪尖上凝着暗红,是今晨替她梳头时,从她发间挑出的半片指甲盖。
今日学止血针法可好沈姨笑着绾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狰狞的旧伤。
金针在她指间翻飞时,我数着那些疤痕的走向,竟与母亲临终前抓挠的轨迹一模一样。
沈晏的剑鞘突然抵住我后心。
呼吸乱了。他气息拂过我耳畔,像雪夜篝火般灼人。
我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针盒里的银针正嗡嗡共鸣,仿佛感应着血脉深处的仇恨。
暮色染红药圃时,我端着的汤药映出扭曲人脸。
当心!沈晏突然旋身挑飞我手中药碗。
褐汁泼在石阶上,滋地腾起青烟。
他剑尖挑起一只死蜈蚣,黑甲在夕照下泛着蓝光。
沈姨的笑声从厨房飘来:晏儿总这么毛躁。
可她转身时我分明看见,菜刀剁进砧板的深度,足够斩断成年男子的腕骨。
夜里我对着铜镜练习金针。
沈晏翻窗进来时带落一枝白梅,正巧落在我铺开的《黄帝内经》上。
他按住我要抽银簪的手,将个冰凉的物件塞进我掌心。
是柄三寸长的玄铁刃,柄上缠着褪色的红绳。
你母亲的东西。藏好,别让阿娘看见。
他指尖点在我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月光漏进窗棂,照见刃口陈年血锈。
我突然明白为何沈姨总在雨天旧伤发作。
为何她教我认的药方里,总多出一味断肠草。
沈晏。当年究竟......我抚过刃身上玉字刻痕,这是母亲闺名。
更鼓声吞没了后半句话。
他身影消失在屋脊时,我摸到枕下压着的《毒经》。
书页间夹着张泛黄药方,墨迹勾勒出个残缺的家徽
赵府祠堂供奉的,正是这般三足金蟾。
晨钟响起前,我在药圃埋下第一颗附子种子。
沈姨提着琉璃灯走来,灯影里她眼角细纹像极了母亲。
当我们合力抬起药碾时,她腕间滑落的银镯内侧,赫然刻着永宁三年·赠玉娘。
那是母亲死前一年,朝廷平定西北之乱的年份。
7
药碾第三次碾过黄连时,沈姨的银簪尖突然抵住我手腕。
浮脉如鱼跃。她指尖压着我跳动的血脉。
案上《伤寒论》被风吹开的页角,正巧露出厥阴病三个朱批小字。
我盯着她袖口沾染的暗红,想起昨日收治的那个箭伤猎户。
他的伤口溃烂形状,和母亲临终时胸前的烙印一模一样。
沈晏踹开药房门时,檐下风铃正响到第七声。
他甩来一捆还滴着露水的龙胆草,草根上沾着后山特有的赤土。
我假装没看见他靴底未干的血迹,就像他从不问我为何每夜偷偷翻看《毒经》。
三碗水煎成一碗。他剑穗扫过药柜,惊起一蓬陈年尘灰。
加蜜三钱,辰时服用。沈姨忽然捏碎手中药丸。
褐色粉末从她指缝簌簌落下,在晨光里形成个残缺的八卦图。
我数着她腕间滑动的佛珠,正好十八颗。
母亲下葬那年,我往仇人家井里投的砒霜,也是这个数。
今日学针灸。她拔下银簪划开素绢,露出排寒光凛凛的金针。
先认膻中穴。我指尖刚触到绢布人像,沈晏的剑鞘突然压住我后颈。
他呼吸喷在我耳畔,带着铁锈味的灼热:手别抖。
铜盆里的清水映出我扭曲的倒影。
那个在乱葬岗啃树皮的女孩,如今竟学着用救人的金针,来记住每个致命穴位。
药香突然变得刺鼻,我猛地打翻针盒,七根银针在青砖上排成北斗形状。
正是母亲咽气时,天上星图的位置。
笨手笨脚!沈姨笑着拾起针,却把最长的两根藏进袖袋。
她转身抓药时,我瞥见药柜暗格里躺着半块残碑,上面永宁二字被刀斧砍得支离破碎。
暮色染红药圃时,我端着的汤药突然泛起涟漪。
沈晏的剑光劈开雾气,药碗当啷碎在石阶上。
褐汁腐蚀青砖的滋滋声里,他剑尖挑着只通体碧绿的蟾蜍,正是《毒经》里记载的南诏蛊引。
毛手毛脚。沈姨在厨房轻笑,菜刀剁肉的节奏却像在分尸。
夜焚香时,我在《本草纲目》里发现张泛黄药方。
墨迹勾勒的回阳汤旁,有人用朱砂添了味雷公藤。
正待细看,窗外突然传来瓦片轻响。
沈晏倒吊在房檐下,抛来个褪色的香囊。
你娘的东西。
他指尖点着我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收好,别让阿娘发现。月光漏进香囊破洞,照见里面干枯的断肠草。
我突然明白为何沈姨总在雨天旧伤发作。
为何她教我的第一个方子,偏偏是解鹤顶红的甘草汤。
沈晏。当年太医院院判......梆子声吞没了后半句。
他身影消失在屋脊时,我摸到枕下《千金方》里夹着的密信。
血渍晕染的赵字上,钉着三根银针。
正是沈姨方才遗失的那几根。
五更鼓响前,我在药圃埋下第一颗曼陀罗种子。
沈姨提着灯笼走来,光影在她眼角织出细密蛛网。
当我们将晒药架抬进厢房时,她腰间玉佩突然翻转,露出背面刻着的丙辰年御赐。
那是母亲被鸩杀前三个月,太医院最风光的年月。
8
秋阳将晒药架染成血色时,沈姨的银剪突然坠地。
我弯腰去拾,却看见她素色裙摆上绽开点点红梅。
她迅速用脚碾过那滩血迹,笑着指向院墙外的战云:晏儿该换季的衣裳,还差两针。沈晏的剑穗缠着西风掠过药圃。
他今日练的是杀招,剑锋每次转向都刻意避开我们。
就像他永远不让我看见,他夜里偷偷焚烧的那些带血密信。
清歌。沈姨的针尖突然刺破指尖。
她将染血的丝线递给我,红线在夕阳下像截灼热的伤口。
帮沈姨打个平安结。铜盆里的清水映出我颤抖的十指。
三年前母亲咽气前,也是这样让我给她梳最后一次头。
我编到第三股发辫时,沈姨突然剧烈咳嗽。
帕子上那团暗红,与母亲临终呕出的血块形状相同。
娘!
沈晏的剑鞘撞翻药篓。
他跪着擦拭沈姨唇角时,我瞥见他袖口露出的调兵文书。
盖着兵部朱印的那角,分明写着三日后开拔。
沈姨枯瘦的手突然抓住我们交叠的手腕。
晏儿要去看大漠孤烟。她瞳孔映着晚霞,像两盏将熄的灯。
清歌得替沈姨守着药圃的忍冬。
沈晏的泪砸在我手背上,滚烫如熔铅。
我数着他压抑的抽泣声,突然想起那夜他在屋顶斩杀的黑衣人。
死者靴底的黄沙,正是西北要塞特有的金粒砂。
孩儿不去前线了。沈晏额头抵着沈姨掌心,剑穗沾满尘土。
傻话。你爹的铠甲...还在将军冢...等着呢...
沈姨咳着笑出声,指甲在他虎口掐出月牙痕。
最后一缕天光消失时,沈姨让我去取床头木匣。
紫檀盒里躺着半块残玉,断面处的血沁组成个残缺的玉字。
与我母亲留下的那半块,分明是同一块玉珏。
收好。沈姨气息越来越弱,等晏儿...从河西...她突然睁大眼睛看向房梁。
我顺着她视线望去,只见蛛网上悬着只断翅的凤蝶。
正是母亲死时,停在她睫毛上的那种蓝翅蝶。
沈晏的悲啸震落案上医书。
《金匮要略》翻开的页面,赫然是妇人癥瘕积聚类。
我盯着朱批血瘀成毒四字,突然明白沈姨为何总在月圆夜煎煮雷公藤。
五更梆子响过三遍,沈晏仍跪在灵前不动。
我掰开他紧握的拳头,里面是枚生锈的箭簇。
与三年前射穿母亲胸膛的那支,有着相同的倒钩纹路。
清歌。他嗓音沙哑如磨砂,明日我就去兵部辞...
我抽出发间银簪刺进他手臂。
鲜血顺着我们交握的手腕滴进火盆,与沈姨未绣完的平安符一起化为灰蝶。
我咬破舌尖压下颤抖:沈家儿郎不该困在闺阁。我会守着药圃,等你带着仇人首级回来。
晨雾漫过门槛时,沈晏背着铁弓消失在巷口。
我翻开沈姨枕下的《毒经》,夹页里的军报写着赵将军督运西北粮草。
晒药架上,新采的断肠草正对着朝阳舒展枝叶。
9
初雪落下的那日,我收到了沈晏从西北送来的信。
信纸被血浸透了大半,墨迹晕染得像塞外孤烟。
只有最后一行字清晰可辨:玉门关外三百里,有座开满红柳的坟。
我将信纸折成方胜,藏进母亲留下的紫檀木匣。
那里已经躺着三封同样染血的信,和半块越来越冰凉的玉佩。
沈姨的药圃如今由我照看。
断肠草长势正好,在雪地里泛着幽蓝的光。
我每日都会采最新鲜的一株,晒干后磨成粉,装进贴身的香囊。
就像当年沈姨教我那样。
腊月祭灶那夜,书院突然起了大火。
有人看见赵明远被困在藏书阁顶层,嘶吼声盖过了北风的呼啸。
等水龙队赶到时,焦黑的梁柱上只挂着一块鎏金纽扣,正是安齐临终前攥着的那枚。
我站在围观人群最后,看火星飘进雪里。
恍惚间,似乎听见沈晏的声音混在噼啪的燃烧声里:以直报怨。
开春时,朝廷来了新的监察御史。
他查抄赵府那日,我正对着铜镜练习金针。
银光闪过,镜中人的发髻上多了支素银簪。
沈姨临终前用嫁妆银子打的那支。
姑娘,有位军爷在门外……小丫鬟的声音突然顿住。
我推开门,只见石阶上放着一把玄铁剑。
剑穗是雨过天青色,缀着颗染血的青玉珠子。
剑身映出我骤然苍白的脸,和远处官道上渐行渐远的一队黑甲骑兵。
风卷着沙尘迷了眼。
再睁眼时,剑旁多了个粗布包袱。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八颗附子种子,每颗都裹着西北特有的金粒砂。
我抱着剑在门槛坐到日落。
药圃里的忍冬突然开了花,嫩黄的花瓣上凝着血珠似的露水。
沈姨说过,这是最苦的药,也是最好的药。
暮色四合时,我取出了枕下的《毒经》。
书页间夹着的,是半张烧焦的调兵文书,和一朵风干的红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