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吊
这宋蕙莲自从来旺儿被抓走,头也不梳,脸也不洗,黄着脸儿,只是关了房门哭泣,茶饭不思。
西门庆慌了,支使玉箫和贲四家娘子再三进房劝她,说道:“你放心,大官人只是因他喝酒狂言,监禁他几日,熬熬他性子儿,不久就放他出来。”
蕙莲不信,支使小厮来安儿送饭进监牢去探望,回来问他,也是这般说:“来旺儿哥见官,一下儿也没挨打。一两日就回来了,叫嫂子在家安心。”这蕙莲听了此言,方才不哭了。
每日淡扫娥眉,薄施脂粉,出来走跳串门。
西门庆出门回来打房门口路过,来旺儿老婆在檐下叫道:“房里无人,大官人进来坐坐不!”
西门庆进入房里,与蕙莲坐在一处说话。西门庆哄她说道:“我的心肝儿,你放心。我看你面子,写了帖子对官府说,也不曾打他一下儿。关他几天,磨磨他性子儿,还放他出来,还叫他做买卖。”
妇人搂抱着西门庆脖子,说道:“我的亲大大!你好歹看奴家的面子,关他两天,就放他出来吧。随你叫他做买卖不叫他做买卖也罢,这一出来,我叫他把酒戒了,随你去近到远安排他,他敢不去?
再不你若嫌不方便,替他寻上个老婆,他也就不闹了。我长远也不是他的人了。”
西门庆道:“我的心肝,听你话就是了。我明日买了对过乔家房子,收拾三间房子给你住,你搬那里去,咱两个自在潇洒。”
妇人道:“过来,亲亲!随你怎样便是了。”说完,两人关了门儿。
妇人曲意逢迎,又将身上戴的白银条纱挑线香袋儿──里边装着松柏儿和排草,绣着“娇香美爱”四个字,送予西门庆。西门庆喜的心中不要不要的,恨不得与她同生共死,从包中抽出两沓钱,叫她买果子吃。
再三安抚她:“不需忧虑,只怕愁坏了你的身子。我明天写帖子对夏大人说,就放他出来。”
说了一会儿,西门庆恐有人来,连忙出去了。
这妇人得了西门庆承诺,到后边对众丫环媳妇词色之间未免有点飘了。
孟玉楼探得消息,转来跟潘金莲说,大官人怎的早晚要放来旺儿出来,另替他娶一个;
怎的要买对门乔家房子,把蕙莲安置到那里去,给她三间房住,又要买个丫头服侍她;
替她编银丝鬏髻,打头面。
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最后总结道:“就和你我姐妹待遇一样,这算怎么回事!大姐姐也不管管!”
潘金莲不听便罢,听了时:
怒气满怀无处着,双腮红上更添红。
说道:“真个由着她了,我就不信了!
今天我把话放在这了,若叫贼奴才贱人,与西门庆放了
上吊
可怜这来旺儿,在监狱中关了半个月光景,没钱打点,弄的身体狼狈,衣衫褴褛,没处投奔。
哀告两个差人说:“两位哥哥在上,我打了一场冤屈官司,身上分文没有,要凑些脚钱报答二位,望你可怜可怜我,押我到我家主处,有我的媳妇儿和衣服箱笼,讨出来些变卖了,酬谢二位,剩下的做路途盘费,还望二位帮忙。”
那两个公人道:“你好不知趣!你主家西门庆既摆布了一场,他肯打发你媳妇和箱笼给你?
你还有甚其他亲朋故旧,俺们看阴师父面上,瞒上不瞒下,领你到那里,胡乱讨些钱米,够你路上花费便是了。谁还指望你甚脚步钱儿!”
来旺道:“二位哥哥,你只可怜带我先到我家主门口,我央求两三位亲邻,替我美言几句讨讨儿,无论多少。”
两个公人道:“也罢,我们就押你去。”
这来旺儿先到应伯爵家门口,伯爵推说不在家。
又央求了邻居贾仁清、伊勉慈二人来西门庆家,替来旺儿说讨媳妇和箱笼。
西门庆也不出来,派出五六个小厮,一顿棍棒打了出来,不许在门口逗留。把贾、伊二人羞的不要不要的。
来旺儿的媳妇儿宋蕙莲,在屋里被瞒的铁桶似的,并不知一字。
西门庆吩咐:“哪个小厮走漏消息,定打二十板子!”
两个差人又陪他到他丈人──卖棺材的宋仁家,来旺儿如此这般对宋仁哭诉其事,老丈人一万块打发了他,又给两个公人一沓钱、一斗米,作为路上盘缠。来旺儿哭哭啼啼,四月初旬离了清河县,往徐州大道而来。正是:
若得苟全痴性命,也甘饥饿过平生。
不说来旺儿被递解到徐州去了。且说宋蕙莲在家,每日只盼望着他出来。
小厮照例假装替他到监狱送饭,其实出了屋门,都被小厮吃了。
转回来蕙莲问他来旺儿情况,只回答说:“哥哥都吃了,监狱里边无事。
要不也该放出来了,只是连日来提刑老爷没去衙门中办公,也只在这一两天就回来了。”
西门庆又哄他说:“我差人说了,不久就放出来了。”妇人以为信真。
一日风里言风里语,听得人说,来旺儿被押出来,在门扣讨衣箱,不知怎的走了。这妇人几次问众小厮,没人敢说。
蕙莲忽见钺安儿跟了西门庆骑马回家,叫住了问他:“你旺哥在监中还好么?几时才能出来?”
钺安道:“嫂子,我实话告诉了你罢,来旺儿哥哥估计早晚到流沙河了。”
蕙莲问其故,这钺安千不合万不该,如此这般把实情说了:“来旺儿打了四十板子,递解回原籍徐州去了。只知道就好,不要说我告诉你的。”
这妇人不听万事皆休,听了此言,关了房间,放声大哭道:“我的人儿呀!你在他家干坏了甚么事来?
被人纸棺材暗算了你!你做奴才一场,好衣服也没挣下一件在屋里。
今日你远离他乡,被弄走了,坑得奴家好苦也!
你在路上死活未知。我却如扣在缸底下一般,什么都不晓得?”
哭了一会儿,取一条长手巾拴在卧房房梁上,悬梁自缢。
不想来昭家的妻子一丈青,住房和她挨着,听见她屋里哭了一会儿,之后不见动静,半天了只听到急促喘息之声。
敲房门叫她也不应,慌了手脚,叫小厮平安儿撬开窗户进去。
见妇人穿着随身衣服,在房梁上正吊着。
赶紧解救下来,开了房门,取姜汤灌她。
须臾,嚷的后边大家都知道了。
吴月娘率领李娇儿、孟玉楼、西门大姐、李瓶儿、玉箫、小玉都来探望,贲四家的娘子儿也来扒眼。
一丈青搀扶她坐在地下,蕙莲只顾哽咽,哭不出声来。
月娘叫她,她还只是低着头,口吐白沫,不应答。
月娘便道:“原来是个傻孩子!你有话说出来便好,如何寻起短见来!”
又让玉箫扶着她,叫道:“蕙莲孩儿,你有甚么心事,实实在在哭上几声,不妨事的。”
问了半天,那妇人哽咽了一会儿,放声挥手拍掌痛哭起来。
月娘叫玉箫扶她上炕,她却不肯上炕。
月娘众人劝了半天,都回后边去了。留下贲四嫂同玉箫在屋里陪她。
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看见他坐在冰凉的地下哭泣,喊玉箫:“你搀她上炕去罢。”
玉箫道:“刚才娘叫她上去,她不肯。”
西门庆道:“好犟的孩子,地下凉冰着你。你有话对我说,如何做出这种傻事!”
蕙莲把头摇着说道:“大官人,你个好人儿,你瞒着我干的好勾当儿!
还说甚么孩子不孩子!
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人家出殡的!
你成日间只是哄着我,今日也说放出来,明日也说放出来。
我只当他真的能好端端的出来。
你如果要递解他,也和我说声儿,暗暗不透风,就把他押解的远远的去了。
你也要合凭个天理!
你就昧着良心干下这等绝户计,把圈套儿做的成成的,你还瞒着我。
你就打发人,把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甚么?”
西门庆笑道:“孩儿,不关你的事。那厮坏了事,所以打发他。你安心,我自有道理。”
又命令玉箫:“你和贲四娘子陪她一夜儿,我叫小厮送酒菜来你们吃。”
说完,往外去了。
过了好久,贲四嫂扶她上炕坐,和玉箫一起劝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