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佳禾几乎是跑着进医院的,医生正拿纱布给薛恬的手臂固定石膏,四岁的女儿鼻头眼睛通红,圆圆的小脸上早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几乎第一眼看到骆佳禾,便委屈地“哇”一声哭了。
看到女儿挂着晶莹泪珠的双眼,骆佳禾的心脏像被人抓在手里揪揪地疼,拨开病床边围着的幼儿园老师,红着眼眶把女儿搂进怀里。
五岁的薛恬边抽噎边指着对角线一个男孩,男孩冷不丁被她一指,见病房内的大人都向自己投来不友善的目光,肿泡眼露出几分怯色,怯怯躲进了幼儿园老师的背后。
女孩抽抽搭搭跟自己妈妈哭诉委屈:“妈妈,就是他,是黄子琦推的我……我在游乐区玩滑滑梯,他偏要过来插队,把我挤摔倒了……呜呜……我刚爬起来想再滑一次,他又来挤我,我要告诉老师,可是到处找不见老师,我都快被他气哭了……”幼儿园园长和负责薛恬的老师听到这,不约而同瞟了骆佳禾一眼,而后垂下目光。
到处找不见老师,放小朋友自己玩没放一个人在那看着,心还真大,骆佳禾沉默着继续听女儿讲事情原委,“他就骂我,说妈妈你是坏女人,‘还可芙’,这个词我没学过,听不懂,就问他,‘可芙’是什么可口的泡芙吗,我怎么没吃过,是新出的吗,好不好吃……”骆佳禾听到这大概明白了,那个男孩是在说她克夫。
她抽出张湿纸巾轻轻给女儿擦去脸上的泪痕,鼓励地问:“然后呢?”“他骂我蠢,还说‘可芙’是害死爸爸的意思,还说因为妈妈扫把星,所以爸爸才早早死掉的,还说是爸爸不要我和妈妈的,我就是讨人厌的小孩,我叫他别说了,他不听,想上去捂住他的臭嘴巴,他就用力撞了我一把,把我手撞墙上了,好疼好疼啊,妈妈……我手好痛……”薛恬越说越委屈,又哭了起来,骆佳禾搂紧女儿,连声安慰:“甜甜是乖宝宝,我们不哭了……”“王老师,周园长,我将孩子送到你们幼儿园,你们就是这样保障我孩子人身安全的?”周洁捅了捅王萍,王萍抬起头时,左手正盖住右手,十指不安地交错摩挲,笑容勉强道:“当时……当时我也有看着他们,看他们玩得正开心,就没太注意,刚好家里打了电话过来,就接电话去了,谁知道一转身的功夫,这俩孩子就掐起来了……“顿了顿,又说:”说来你们当家长的也真是的,这离放学都快过去半个小时了,你们家长还不来接走孩子,这能怪幼儿园吗?”骆佳禾气笑了,“周园长,我没记错的话,当初你们幼儿园跟我们家长宣传的亮点,是你们可以在放学后提供免费托儿一个小时的服务,现在只是让你们看半个小时,你们还委屈上了?”周洁心虚地移开视线,旁边的王萍已经快把脖子埋进胸口了。
周洁勉强启唇:“这……这不是事出有因嘛,园里孩子太多,老师们也分身乏术啊,你们家长也体谅下……”体谅?“我体谅你们,那谁来体谅我?你们有体会过我家孩子手被人撞脱臼的感受吗?”骆佳禾越想越觉得气人,一个小小县城里幼儿园小班,孩子一年的学费都快赶上大城市幼儿园一个学期的价格,收钱的时候不手软,安排人的时候各种人手不够,出事的时候还成了失职就是有理了。
这个幼儿园在本地幼儿园里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宣称自己的收费和服务成正比,结果现在孩子出了事,他们说出来的话里,没有一个字不是在推脱责任,骆佳禾觉得心寒。
想到刚才女儿嚷嚷自己手好疼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她恨不得替她受了这份罪,“我孩子才四岁,你们怎么能放任她被那么高壮的男孩欺负不管呢,还好是脱臼,送医院及时,要是那男孩心再狠点,从滑梯台上把她推下来,孩子有什么闪失,这个责任你们担得起吗?”“这……这也不能全怪我们,要不是黄子琦挑事,你家孩子也不会……”周洁说着瞥向躲在她身后的男孩,一把拽住男孩胳膊,把他拎了出来。
男孩突然被拎到众人中间,怯生生地望着骆佳禾母女,一开始还眼神闪躲,不知想到什么很快就调整好心态,松松垮垮地靠墙角站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任凭周洁叫他站好跟她们母女道歉,都无动于衷,依然站没站样,紧闭双唇跟哑巴似的。
周洁突然想起什么,转而问一旁的王萍:“我刚才不是叫你打电话给他家长,叫他们上医院来吗?怎么过去这么久,还没见到人?”王萍支支吾吾回道:“打了好几个了,那孩子妈妈说路上塞车呢……”正说着,骆佳禾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一对男女走了进来,墙角的男孩眼睛一亮,一改刚才的怯懦和伪装,喊着“爸妈”,一头扎进父母怀里。
王萍和周洁如获赦般松了口气。
不用她们上前给骆佳禾介绍,骆佳禾也知道这俩人就是那个男孩的父母。
谁料这对夫妇也是个拎不清的,轻描淡写说是孩子之间小打小闹,更不提让自家惹祸的儿子跟她们母女俩道歉,见被打的孩子没事了就说天晚了,要领孩子回家吃饭。
周洁两人看着那一家子就这么打道回府,扫了一眼床边抱着闺女的骆佳禾,一副看热闹的样子,王萍则低头看鞋面。
见他们一家三口没事人一样要走,薛恬是个机灵的孩子,这个时候也察觉到对方父母压根没有道歉的想法,脸上眼看就要阴转大雨哭出来,而前面那一家子脚步声却完全没要停的意思。
甚至依偎在母亲身旁的熊孩子得到他妈的行动支持,还有恃无恐回头冲她和女儿扮起了鬼脸。
红色的园服外套起了几层褶皱,骆佳禾搂着女儿肩膀的手忍不住加深了力道。
“等一下!”骆佳禾叫住了往门走去的一家三口。
周洁和王萍愣了一下,抬头看向眼前的人,有点意外洪亮的声音出自这位看似柔弱的妈妈之口。
骆佳禾放女儿靠在床边,站起来,提高声量:“你家孩子还没向我女儿道歉。
”夫妇中的女人转过身来,瓜子脸上的双唇抽搐了下,“你说什么?”“我说你孩子还没向我女儿道歉!”“哎不是我说你,都说了两家小孩闹着玩不小心摔的,这不你女儿都平安无事了吗?有必要这么大题小做吗?”“平安无事?小题大做?”骆佳禾冷哼,心说果然有什么样的熊孩子,就有什么样的熊爹妈。
“要不你儿子也被我用力推一把,推脱臼了,然后我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拍拍屁股走人,反正你也说了不要‘小题大做’,怎么样?”“这位妈妈,你女儿的医药费我们不是答应付了吗,你还想怎么样?”男孩爸爸不耐烦地开口。
“事情的始末相信园长和老师在电话里已经告诉过你们了,既然是因为你家孩子推人,才导致我女儿摔脱臼,那他应该向我女儿道歉。
”女人摩挲着儿子的发顶,眼中满是维护:“道什么歉啊,差不多得了。
我家宝贝平时乖得不得了,要不是你女儿不识相,硬要跟他抢滑梯,他也不会动手。
”熊孩子小小年纪,观察氛围的能力一流,听了他妈的话,自觉底气更足,挺直了腰杆,冲骆佳禾露出得意的笑。
骆佳禾看他人小心坏的嘴脸就觉得心堵,视线上移到他爹妈脸上,冷笑:“你这贼喊捉贼的功夫,你家小孩倒真是深得父亲的真传啊,果然有什么样的熊爸熊妈,就有什么样的熊孩子。
”男人强硬地指着骆佳禾:“我警告你,可别含血喷人,你有证据证明是我家小孩先起的头吗,说不定是你女儿撒谎赖我儿子头上,我告诉你我们可不是好欺负的冤大头!”“幼儿园的老师和园长都已经说了是你儿子挑衅在先,你们不承认是吧?”那对夫妻仍不为所动,园长忙和稀泥劝她:“我说薛恬妈妈,要不这事就这样算了,反正以后大家一个幼儿园上学,家长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把大家关系搞这么僵,值得吗?”“我不能让我女儿白白受委屈,她是没爸爸,可不是没人爱。
”“不道歉也行,那我们就报警,让警察同志好好检查监控。
”骆佳禾双手抱臂,不甘示弱道。
幼儿园到处有摄像头,她就不信了,今天没法子治一治熊孩子这一家子。
谁知周洁马上赔出一副笑脸:“薛恬妈妈你别冲动啊,忘了跟你说,监控……监控摄像头这两天坏了,还没来得及修,所以今天那段没有监控视频……”“什么?!”骆佳禾嗓音向来温和,少有生气的时候,王萍被骆佳禾声音一唬,肩上的包包细带划下手臂,心虚地看了旁边的周洁一眼。
骆佳禾狐疑地打量起周王二人,眼睛从王萍,又转回到周洁脸上,周洁强作镇定的眼神在和骆佳禾视线相交的刹那,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骆佳禾顿时明白了,眼神从惊讶转为了然,幼儿园怕担责,只怕早就叫人把监控视频删个一干二净了。
一见这情形,那两夫妻更加肆无忌惮,男人趾高气昂:“查个屁查,监控早就没了,一个上这来开发廊的乡巴佬,别给脸不要脸?”自己没理还人身攻击上她的出身了,不想吵和不会吵是两码事,她今天还真就跟这对没教养的夫妻俩对上了,“你……”“谁说没有监控?”一道低沉的男声传来。
众人朝声源的门外望去,男人越过一家三口走了进来,五官俊挺,嘴边明明挂着淡淡的笑,看起来却很冷,熊孩子的妈妈盯着他看了好几眼,在儿子扯了她好几下袖子后,才慢慢回过神来,刚收回视线便对上丈夫的冷眼。
骆佳禾眼前一亮,刚要说话,透着惊喜的欢快童声率先喊出了口:“叔叔!”薛恬挣扎着要下床,骆佳禾怕乱动碰到刚包好的伤口,忙上去拦住,耐不住女儿执意张开双手要叔叔抱,薛航三两步走了过去,小心避开伤处将小侄女抱了起来。
薛恬自进医院以来第一次绽放出笑容,骆佳禾深呼出一口气,便听到女儿抑制不住兴奋地说:“叔叔,你怎么这么久都没来,甜甜好想你啊!”“叔叔也想天天,这段时间工作太忙了,刚才路上塞车,叔叔来晚了。
怎么样,手还痛不痛?”薛航眼神褪去冷意,连声音都变得柔软,软言哄了怀里的小公主两句。
注意力再次回到一分钟前还剑拔弩张的房间,薛航扫了一眼方才盛气凌人的夫妇,眼神像未融的雪山,他划拉了下手机,“你们刚才说的监控视频在这里,我在来的路上已经看过了,各位没看过的话,我不介意再放一遍。
”周洁和王萍不可置信地看着薛航,那对夫妇看着那只亮起屏幕的手机,表情像吃了屎,面上仍强撑着憋出一句话:“看就看,谁怕谁,别以为上哪个地方随便弄一个假视频就能糊弄我们。
”骆佳禾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甜甜受伤这事幼儿园只通知了她,他怎么知道她们在医院,又是从哪搞来的视频?心中的疑问暂时搁置一旁,眼下母女俩被众人拿捏欺负的这块石头落了地。
因为随着视频从头到尾放完了一遍,她明显看到熊孩子父母和幼儿园园长、老师脸色瞬间变得很精彩。
屏幕一黑,薛航收回手机,声音不大,却很有嘲讽意味,“现在是谁给脸不要脸?”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碍于怕骆佳禾和薛航报警,最后那对夫妇还是决定私了,带着他们儿子来到跟前,向她们母女俩正式道歉,除了承担薛恬的医药费,还赔了点钱,给薛恬当后续恢复的营养费。
骆佳禾看着低下头颅的熊孩子,觉得营养费有没有无所谓,重点是职业侮辱、排外、护短自私的熊孩子一家向她们认错道歉。
本来事情也就这样了结了,只是在骆佳禾给薛恬办出院,熊孩子母亲跟着去收费窗口结清医药费,即将提脚转身时,对方话里话外阴阳怪气地嘲讽她,说孩子好叔叔真多,还说她狐狸精就是狐狸精,自己没本事,凭自己有几分姿色,到处勾引男人,上不了台面。
她不知道为什么同为家长,这女人对她敌意这么大,更不知道为什么像她这个年纪开理发店的女人在她们这些女人眼中,好像天生带了原罪。
不过这话倒是让她听出了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醋味,骆佳禾瞥了眼她磨得快成锥子的下巴,也不解释和薛航的关系,四两拨千斤笑着回怼,“有姿色可以靠,总比没姿色,想靠男人靠不了强。
”说完也不去搭理身后气急败坏的女人,头也不回离开了收费窗口。
边走边在心里感慨,一段时间不见,薛航这个小叔真是长高了不少,还成了惹眼的帅哥一枚,不知道以后会去祸害哪家闺女。
下了楼梯,才发现外面天已经全黑了,迎面吹来阵阵冷风,骆佳禾打了个寒颤,双手搓了搓手臂,往那辆黑色轿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