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深秋,北方工业城市洛阳市被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煤烟里。机械厂三号家属院内,梧桐树的金黄叶片在秋风中轻轻摇曳,顾建国在树下焦急地搓着手,老旧皮鞋与落叶的每一次接触都发出沙沙的声响,似乎在诉说着他的不安。纺织厂下班的铃声已经响过二十分钟,可妻子李爱珍的身影仍没出现在厂区小路上。
顾师傅!门卫老王从值班室探出头来,刚接到你们车间电话,说是你爱人提前破水,已经被工友送去市二院了!
顾建国脑子嗡的一声。预产期明明还有两周,他今早出门时妻子还在唠叨要给孩子织完那双虎头鞋。他蹬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链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在晚高峰的人流中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轨迹。
市二院妇产科走廊上,李爱珍的同事张婶正攥着一沓单据来回张望。建国你可算来了!她一把拽住顾建国的胳膊,爱珍刚才疼得把床头铁栏杆都掰弯了,现在推进去……
话音未落,产房里突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护士推门出来时,口罩上方的眼睛弯成月牙:六斤八两的大胖小子,母子平安!顾建国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顺着墙根滑落,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汗湿的工装紧紧贴在他的背上,后背在石灰墙上蹭出一片斑驳的水痕,如同他此刻复杂的心情。
三天后,顾建国用厂里发的劳保毛巾裹着新生儿,小心翼翼抱进机械厂分配的两室一厅。五十平方米的屋子里,新刷的淡绿色墙漆还泛着潮气。阳台上,二十多块尿布随风轻摆,宛如秋日里摇曳的小白旗,带着几分俏皮与温馨。
大名就叫顾凡吧。李爱珍靠在摞起的被垛上,指尖轻抚孩子皱巴巴的小脸,平平安安做个普通人就好。窗外传来厂区广播的声音,正在播放《春天的故事》,歌声混着隔壁王师傅家炒辣椒的呛味,一丝一缕渗进这个三口之家的每个缝隙里。
转眼顾凡到了蹒跚学步的年纪。某个周末清晨,顾建国从车间废料堆里捡回几个轴承,在水泥地上敲敲打打半天,竟拼出辆能推着走的小火车。顾凡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父亲用砂纸仔细打磨每一个细节,随后又小心翼翼地在轴承连接处缠上绝缘胶布。
爸爸给你变个魔术。顾建国从工具包里摸出半罐红油漆,小刷子三下两下就给铁皮车厢画上了窗户。顾凡咯咯笑着去抓刷子,一巴掌按在自己脑门上,活像年画里的散财童子。李爱珍从厨房匆匆跑来,手上沾满了肥皂泡,见状不禁笑得前仰后合,泡沫如同点点繁星,不经意间点缀在丈夫略显陈旧的的确良衬衫上。
小学开学前那个夏天特别闷热。李爱珍连续加了半个月的夜班,终于在开学前一天,神秘兮兮地从纺织厂拎回个印着变形金刚的硬壳书包。顾凡欢呼着扑向母亲,却猛然发现她右手食指被厚厚的纱布包裹,宛如冬日里的一朵白花,那是她连夜赶工,不慎被缝纫针扎穿的痕迹。
妈不疼。李爱珍用左手揉乱儿子的头发,明天要好好听老师话,知道不顾凡重重点头,没注意到父亲悄悄别过脸去抹眼睛。那天夜里,他抱着新书包躺在床上,听见父母在隔壁压低声音争执。母亲轻声说:'总不能让孩子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父亲则在一旁嘟囔:'下个月烟钱就省了吧。'旧风扇'吱呀吱呀'地转动,仿佛在为这零星的对话伴奏,将它们编织成一首生活的交响曲。
在红旗小学三年二班,顾凡的成绩永远徘徊在二十名左右。班主任王老师在家访本上写该生性格开朗,乐于助人,这是真的——每次大扫除,顾凡总会抢着去倒最重的垃圾筐;课间踢毽子时,他也总把自己的橡皮筋毽让给没带玩具的同学。
顾凡!放学路上总有人这么喊他。有时是请他帮忙修卡住的文具盒,有时是分他半根粘牙糖。他书包侧兜里总藏着父亲用废弃钢管边角料精心打造的铁皮青蛙,轻轻一按尾巴,便能跃出老远,如同小小的魔法,让他在男生堆里成了备受瞩目的焦点。某个蝉鸣震耳的午后,他把青蛙借给隔壁班摔破膝盖的女孩,换来一颗快要化掉的大白兔奶糖。糖纸被他夹在课本里,直到小学毕业还带着淡淡的甜香。
每月最后一个周日是顾家雷打不动的奢侈日。这天清晨,顾建国早早就细心地擦拭着那辆老旧的二八自行车,前杠上稳坐着兴奋不已的顾凡,后座则载着满脸笑意的李爱珍,他们一路叮叮当当,穿过繁忙的街道,经过三个闪烁的红绿灯,向着市中心新开业的肯德基进发。顾凡总是小心翼翼地挤出番茄酱,将其塑造成一个完美的螺旋状,才肯心满意足地蘸着薯条品尝;而李爱珍则悄悄地将鸡翅夹到儿子的盘子里,眼神中满是慈爱。玻璃窗外,穿着时髦的年轻人举着大哥大高声谈笑,而顾建国正用计算器反复核对着什么,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
某个奢侈日回家的路上突然下起大雨。顾建国脱下工装外套罩在妻儿头上,自己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背心蹬车。顾凡从衣服缝隙里看见雨水顺着父亲短硬的发茬流进脖颈,在锁骨处积成亮晶晶的小水洼。那天夜里他发起高烧,恍惚间感觉母亲冰凉的手在额头上停留,父亲用酒精棉球一遍遍擦他的掌心。晨光透过淡绿色窗帘时,他看见书桌上摆着个崭新的铁皮青蛙——比原来那个多了对能转动的红眼睛。
顾凡的初中三年像一场漫长的马拉松,而中考就是终点线。
初三那年,班主任在班会上贴出了历年重点高中的录取分数线,红色的数字刺眼地悬在黑板正上方。顾凡紧盯着黑板上那行醒目的红色数字,眼神中透露出坚定与紧张,手心不自觉地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仿佛能感受到时间的紧迫和未来的重量。他的成绩像一根绷紧的弦,忽上忽下,最好的时候能挤进班级前二十,最差的时候甚至滑到三十名开外。
顾凡,你爸今天又来找我了。放学路上,同桌张浩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他问你能不能考上实验中学。
顾凡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发不出声来。他知道父亲对他寄予厚望——顾建国是机械厂的技术骨干,虽然没读过大学,但靠自学啃完了厚厚的机械制图手册,厂里的人都叫他顾工。他总说:现在时代不一样了,没学历连技术岗都进不去。
晚饭时,顾建国夹了一筷子红烧肉放进顾凡碗里,状似随意地问:最近模拟考排名怎么样
顾凡低头扒饭,含糊道:还行,比上次进步了点。
具体多少名
……二十五名。顾凡的声音低得像蚊子一样,几乎听不清。
筷子被重重地搁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顾建国的眉头紧锁,仿佛能夹死一只苍蝇:实验中学去年录取线是年级前十五,你这成绩怎么行
我知道!顾凡猛地抬头,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但我真的尽力了!
饭桌上一时沉默。李爱珍赶紧打圆场:先吃饭,先吃饭,孩子压力够大了。
顾建国没再说话,只是闷头扒饭,咀嚼声格外沉重。
那晚,顾凡躺在床上,听见隔壁传来父母压低声音的争执。
你老逼他干什么考不上重点就考不上!李爱珍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
你懂什么现在社会竞争多激烈他要是上个普通高中,以后连个好大专都考不上!
那也不能……
顾凡在床上翻来覆去,最终还是选择把脸深深地埋进枕头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纷扰。
中考结束那天,顾凡走出考场,阳光刺得他眯起眼。他的考试表现不尽如人意,数学试卷的最后两道大题几乎空白,英语听力部分更是凭借直觉胡乱勾选。
但他没时间懊恼,因为他的注意力全被一个人占据了——林小雨,班上的文艺委员,也是公认的班花。
林小雨皮肤白皙,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她成绩很好,每次考试都在年级前十,是老师们眼中的清北苗子。顾凡从初二开始就偷偷喜欢她,但从来没敢说出口。
毕业聚餐那天,大家约在学校附近的小饭馆。男生们凑钱点了啤酒,女生们嘻嘻哈哈地分着果汁。顾凡默默坐在角落,眼神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林小雨那轻盈灵动的身影,仿佛整个世界都随着她的动作而轻轻摇曳。
顾凡,发什么呆呢张浩撞了他一下,坏笑着压低声音,是不是在看林小雨
顾凡耳根一热,赶紧低头扒拉盘子里的鱼香肉丝:胡说什么!
怂什么毕业了还不表白她明天就回老家了,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顾凡紧紧攥住筷子,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心跳如同战鼓般在胸膛内轰鸣,紧张与期待交织在一起。
聚餐结束后,大家三三两两离开。林小雨站在路边等公交,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顾凡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走了过去。
林小雨……
她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嗯
顾凡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
我……祝你考上理想的大学。最终,他只能勉强挤出这句祝福,声音细若蚊蚋,却仿佛耗尽了全身的气力。
林小雨微微一愣,随即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温暖的笑容:谢谢,你也一样。
公交车缓缓驶来,她挥了挥手,转身上车。顾凡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紧紧追随着车窗内她逐渐模糊的身影,直到它完全消失在视线之外。
中考成绩公布那天,顾凡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数字发呆——离实验中学录取线差了12分。
顾建国沉默了许久,仿佛在心中权衡了千万遍,最终只轻轻吐出一句话:去普通高中吧,只要你好好努力,未来依然充满希望。
高中三年,顾凡的成绩依然不上不下。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他的分数勉强够得上二本线。但真正的高考那天,他发挥失常,最终只考上了一所本地的大专院校——洛城职业技术学院。
录取通知书寄到的那天,顾建国坐在阳台上抽了半包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背影显得格外疲惫。
爸……顾凡站在门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建国掐灭烟头,回头看了他一眼,声音沙哑:去吧,总比没学上强。
大专的生活比顾凡想象中平淡。宿舍是六人间,上下铺,墙壁上贴着泛黄的世界地图。他的室友里有整天打游戏的网瘾少年王磊,也有立志专升本的书呆子刘志远。
顾凡的日子过得按部就班——上课、吃饭、打篮球、偶尔和室友翻墙出去通宵打游戏。周末回家时,李爱珍总会做一桌子菜,顾建国则默默给他塞两百块钱,说:别亏待自己。
大专第三年,顾凡开始思考未来。他看着招聘会上那些要求本科以上的企业,心里涌起一阵茫然。
要不……去当兵吧。某天晚上,他突然对室友说道。
当兵王磊从游戏里抬起头,一脸不可思议,你疯了部队多苦啊!
苦点也好。顾凡无力地躺在床上,目光空洞地盯着天花板,心中暗自思量,至少,比毕业后在茫茫人海中四处碰壁要好得多。
那天晚上,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爸,我想去当兵。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后传来顾建国低沉的声音:想好了
嗯。
……行,我支持你。
挂掉电话,顾凡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仿佛将心中的重担也随之卸下。他深知,这一决定,将引领他走向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大专毕业典礼那天,顾凡站在操场边缘,看着同学们互相抛掷学士帽。阳光刺眼,他眯起眼睛,手里捏着已经签好字的入伍申请表。辅导员拍着他的肩膀说:部队是个锻炼人的地方,好好干。他点点头,喉咙发紧。
回家的公交车上,顾凡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路过市武装部时,几个穿着迷彩服的新兵正列队上车,他们的背影像一堵移动的绿墙。顾凡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
晚饭时,李爱珍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排骨。筷子在碗沿轻敲三下后,顾建国开口:体检都通过了
嗯,下周一报到。
李爱珍的筷子停在半空,一块排骨掉回盘子里。这么快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
顾建国给妻子夹了块鱼肉:孩子有自己的打算。但顾凡敏锐地捕捉到了父亲手指间不易察觉的颤抖,那细微的动作仿佛诉说着内心的波澜。
临行前一晚,顾凡收拾行李时发现母亲偷偷塞进来的东西:三双加厚棉袜、一包润喉糖,还有一本巴掌大的相册。轻轻翻开相册的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他刚出生时那张皱巴巴却充满生命力的小脸,旁边用略显稚嫩的圆珠笔字迹记录着1993.10.28,6斤8两,每一个字都承载着沉甸甸的爱意。
训练基地的清晨是从一声刺耳的哨声开始的。顾凡和三十多个新兵像受惊的兔子般从床上弹起来,班长王志刚的吼声震得窗户嗡嗡响:三十秒!楼下集合!
顾凡手忙脚乱地试图将作训服套在身上,却不慎让左脚绊住了右裤腿,一个趔趄,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尘土飞扬。同寝的赵志强一把拽起他:快!十二月的寒风像刀子般刮着脸,他们站在操场上呵出白气,看着班长慢悠悠地掐表。
三十八秒。王志刚冷笑,全体都有!俯卧撑一百个!
顾凡的胳膊像灌了铅,做到第七十三个时,汗水已经在地上洇出一个人形。赵志强咬紧牙关,在他身旁用几乎被喘息声淹没的声音,一字一顿地数着:七十四……七十五……,每一个数字都像是他艰难坚持的见证。
最痛苦的是夜间紧急集合。某个零下五度的深夜,尖锐的哨声把所有人从睡梦中惊醒。顾凡摸黑打背包时把裤子穿反了,在雪地里跑了三公里才发现。王志刚打着手电照他的脸:顾凡!你是来当兵还是来演小品的
但真正击垮他的是第一次实弹射击。枪托如重锤般撞击在他的肩窝,后坐力猛烈得让他眼前一阵眩晕。五发子弹全部脱靶,耳边传来其他班的哄笑。那晚,顾凡蜷缩在厕所的隔间一角,脸颊紧贴着新兵手册,泪水默默地滑落。
改变发生在第三个月。那天全连负重越野,顾凡的脚踝肿得像馒头,每跑一步都钻心地疼。落在最后的他看见王志刚折返回来,已经准备好挨骂,却听见班长说:把背囊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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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凡愣住了。王志刚直接扯过他的背囊甩在自己肩上:当兵的要学会坚持,但更要学会信任战友。那天,顾凡是抓着赵志强的腰带跑完全程的。
渐渐地,他的被子能叠得如同豆腐块般整齐,三公里越野跑也跨进了13分钟大关,实弹射击更是从脱靶到屡屡命中。春节那天,连队组织包饺子,顾凡笨手笨脚地捏出一排奇形怪状的面团。王志刚拾起一个面团,打趣道:这面团,倒像是你新兵连时打的子弹,奇形怪状的。所有人都笑起来。
下连队前夜,新兵们偷偷凑钱买了啤酒。赵志强用牙咬开瓶盖,泡沫溅到顾凡脸上。以后就是侦察连的人了,这个东北汉子红着眼睛说,别给咱们新兵连丢人。
顾凡发现赵志强的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是他母亲从庙里求来的。两人碰瓶时,玻璃相撞的声音清脆得像某种承诺。
第二天授衔仪式上,顾凡摸着肩章上崭新的一拐,突然想起离家时父亲站在月台上的样子。那个总是挺直腰板的男人,在火车开动的瞬间突然佝偻了背。
五年的军旅生涯恍如一帘幽梦,当晨曦初照,顾凡已悄然立于洛阳市火车站那斑驳的月台上。
深秋的风,带着几分萧瑟与凉意,卷着枯黄的落叶轻轻掠过顾凡迷彩服的裤腿,而沉重的背包带则在他稚嫩的肩膀上勒出了深深的痕迹,疼痛难忍。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目光如炬,扫视着熙熙攘攘的站台人群,直至在人流的尽头,捕捉到了那两个魂牵梦绕的身影——顾建国的背影显得更加佝偻,而李爱珍的鬓角,也已悄然爬上了岁月的银丝。
爸,妈。他嗓子发紧,声音比想象中沙哑。
李爱珍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扑上来一把抱住儿子,手掌在他后背摩挲,像是在确认这个比她高出一头的年轻人真是她记忆里那个瘦弱的男孩。顾建国站在两步开外,嘴角抽动了几下,最终只是重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回来就好。
回家的路上,顾凡发现父亲推着的那辆老永久自行车换了新铃铛,清脆的叮铃声混着母亲絮絮地询问:部队吃得惯吗冬天站岗冷不冷怎么比视频里看着还瘦……顾凡一一应答着,眼睛却忍不住打量这座生活了二十多年却突然变得陌生的城市——街角的报刊亭变成了奶茶店,小时候常去的国营副食店挂上了连锁超市的招牌,就连机械厂家属院门口那棵老槐树都被砍了,原地立着一个闪亮的快递柜。
推开家门时,一股浓郁的肉香扑面而来。客厅的餐桌上琳琅满目,红烧肘子泛着诱人的油光,糖醋鲤鱼骄傲地翘着尾巴,而他最爱吃的韭菜鸡蛋馅饺子,则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掉了漆却依然充满岁月痕迹的搪瓷盘里。顾凡鼻子一酸,这些菜式他在部队梦里见过无数次。
先去洗把脸。李爱珍抹着眼角往厨房走,妈给你下饺子去。
卫生间里,顾凡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板寸头,黑红的脸膛,下巴上一道演习时留下的浅疤。他缓缓拧开水龙头,五年来的点点滴滴仿佛随着哗哗的水流一同涌上心头:新兵连时那冰天雪地的坚韧,演习场上黄沙漫天的豪情,以及退伍前夜全班抱头痛哭时,班长王志刚那铿锵有力的话语——'出去了,别给军装丢人!'
退伍安置办的李主任推过来一张表格:物业公司安全主管,月薪三千八,五险一金。见顾凡犹豫,他又压低声音:现在就业形势不好,你这大专学历……
顾凡签了字,脑海里闪过战友赵志强在电话里的嚷嚷:在深圳,当保安的平均月薪大约在6000元左右。但看着父母期待的眼神,他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入职第一天,顾凡就遇到了麻烦。锦绣花园的业主王太太指着他的鼻子骂:你们物业都是吃干饭的我车位被占了两个小时没人管!顾凡条件反射般地立正站好,声音中带着一丝紧张与坚定:报告业主,我马上去处理,给您带来的不便请您谅解!这句话引得围观群众一阵哄笑。
夜幕降临,顾凡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狭小的单身公寓,躺在床上,目光空洞地盯着天花板,思绪万千。手机震动,是赵志强发来的照片——深圳的高楼大厦,配文:兄弟,这边机会多,来不顾凡回了个笑脸,转头给母亲转了五百块。
发工资那天,顾凡特意买了只烧鸡回家。饭桌上,顾建国突然放下筷子:你张叔说,他侄子在北京做程序员,根据最近的数据,北京程序员的平均工资大约在18.7k/月,他的收入处于行业平均水平。顾凡夹菜的手顿了顿:嗯,挺好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顾建国搓着手,就是觉得……
爸,顾凡打断他,我喜欢现在的工作。他撒了谎,其实他讨厌每天处理业主投诉,讨厌保安们懒散的样子,但他更讨厌看见父亲眼中的愧疚。
变故发生在一个暴雨夜。顾凡刚处理完地下车库漏水,手机突然炸响。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你爸晕倒了!
医院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顾凡浑身湿透,如同刚从暴雨中挣脱,急促地冲到急诊室门口。他看见母亲蜷缩在冰冷的塑料椅上,双手紧紧攥着父亲那条磨损的老式皮带,那是救护车上医生为了急救而匆忙解下的。诊断书上轻度中风四个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病房里,顾建国左半边脸微微下垂,却还在嘟囔:明天……厂里退休职工……体检……顾凡小心翼翼地拧干热毛巾,轻柔地给父亲擦拭着脸庞。在父亲耳后的皱纹深处,他意外地发现了一抹未洗净的机油痕迹,那是父亲这位敬业的老机械师,在晕倒前的那一刻,仍在热心帮助邻居修理自行车的见证。
请假的半个月里,顾凡学会了量血压、配药、做康复按摩。某个午后,顾建国突然抓住他的手:当年……不该逼你考重点……顾凡喉头发紧,他第一次发现父亲的手这么瘦,青筋像老树的根须凸起在皮肤上。
说什么呢,他故意板起脸,您得赶紧好起来,我还等着您教我修电动车呢。
父亲出院那天,物业公司来了新通知:提拔顾凡当安保部副主任。回家路上,他绕道去了趟书店,买回厚厚一摞物业管理资格证考试用书。
晚饭时,尽管顾建国有中风病史,他还是颤巍巍地倒了杯白酒推过来,但医生曾强调他需要戒酒,避免任何可能诱发病情恶化的饮食习惯。顾凡刚要拒绝,母亲却破天荒地没阻拦:喝吧,你爸高兴。
三杯下肚,顾建国的话多了起来:当年我在部队……这是父亲第一次讲起自己的军旅故事。顾凡静静地聆听着,蓦然间,他察觉到窗外的月光竟与五年前在新兵连站岗时所见的月色,有着惊人的一致,柔和而清冷。
睡前,顾凡收到林小满的微信:周六有空吗我姑妈想给你介绍个姑娘。他笑着回复:好。手机屏幕的微光轻轻洒在他的脸颊上,映照着床头柜上那只略显斑驳的军用搪瓷缸,缸内母亲新栽的绿萝正悄然生长,嫩绿的芽尖在夜色中默默延伸。
周六清晨六点,顾凡就被母亲的敲门声惊醒。快起来,我给你熨了衬衫!李爱珍的声音穿透门板。顾凡揉着眼睛看向窗外,天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楼下的早点摊已悄然忙碌起来,蒸笼内升腾起的第一缕白气,在晨光中缓缓飘散。
卫生间里,他盯着镜子里被母亲硬梳成三七分的头发,总觉得哪里别扭。领口因浆洗得过于挺括,紧紧贴着皮肤,磨得后颈泛起了一片红晕。顾建国在客厅来回踱步,皮鞋踩得地板吱呀响:第一次见面要主动买单,但别点太贵的菜……
知道了爸。顾凡系到第三遍才打好领带,这比他当年打背包带还难。
小满那孩子我见过,李爱珍往他口袋里塞了包纸巾,在市二院当护士,模样周正,性子也稳当。她突然压低声音,就是……听说之前谈过一个医生,后来……
顾凡的手机响了。赵志强发来一张自拍:他身着色彩斑斓的衬衫,立于海南柔软的沙滩上,配文戏谑:兄弟,今日相亲大计哥来传授你独门秘籍——
顾凡直接锁了屏。他最后检查了一遍钱包:三张百元钞,一张超市会员卡,还有退伍时全班的合影。照片边缘略显斑驳,但王志刚班长搭在他肩上的笑容,依旧温暖如初,清晰可见。
四季春茶餐厅的冷气开得太足。顾凡提前半小时到了,选了靠窗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在玻璃杯上敲着摩尔斯电码的节奏。服务员第三次来问先生需要点单吗时,门口的风铃响了。
林小满身着淡雅浅蓝连衣裙,发丝轻柔地挽于脑后,散发出淡淡的清新气息。她走路很轻,像踩着棉花,但推门的动作干脆利落。顾凡下意识地猛然站起,水杯在桌上轻轻摇晃,险些倾覆。
顾……凡她微微偏头,这个动作让右脸颊露出个小小的梨涡。
是!他的声音比预想的大,邻座的情侣转头看了一眼。林小满抿嘴笑了,顾凡发现她的眼睛在阳光下是浅浅的琥珀色。
点单时出了状况。顾凡想把菜单推给她,林小满正好伸手来接,两人的指尖在柠檬水杯上方相碰。杯子晃了晃,几滴水溅在她的腕表上。
对不起!顾凡抓起餐巾纸就往她手上擦,突然意识到不妥,僵在半空。
没关系。林小满自己接过纸巾,动作娴熟地擦干表盘,这是防水的。她眨眨眼,我们医院的手术服才难伺候,沾上碘伏就洗不掉。
顾凡瞥见她手腕内侧一抹淡白,细痕如丝,宛如棉线轻绕。他想问又觉得唐突,转而说起退伍后的事。当提到物业公司那个骂人的王太太时,林小满突然笑出声:她上周刚在我们急诊科大闹,说输液室椅子太硬……
聊到电影时,顾凡随口提了部二十年前的老片子《天堂电影院》。林小满的眼睛突然亮起来:你也喜欢托纳多雷她激动时语速会变快,那个放映师剪掉所有接吻镜头的情节,我小时候看不懂……
现在懂了顾凡问完就后悔了。
但林小满只是轻轻转动着茶杯:懂了那些被剪掉的,才是生活里最重要的部分。阳光透过玻璃杯在她手指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结账时出了个小插曲。顾凡刚要掏钱包,林小满已经扫码付了款。下次轮到你请客哦。她晃动手机,屏幕上的二维码名片一闪而过,加个微信好友吧
走出餐厅时,顾凡发现她右肩比左肩略低。长期背医护包的结果。林小满顺着他的目光解释,我们科里都这样。她突然指着路边:快看!
一只橘猫正艰难地往梧桐树上爬,后腿打着颤。顾凡三两步过去,托着它的屁股送上树杈。回头时看见林小满举着手机在拍,见他转身慌忙放下,耳尖微微发红。
一周后,顾凡收到初中同学陈明的婚礼请柬。他凝视着携伴出席四字良久,不由自主地给林小满发送了一条信息:这个周末,你有空吗
发完就后悔了。手机屏暗了又亮,赵志强发来一条语音,调侃道:直接邀请人家去婚礼兄弟,够胆啊!顾凡把手机扣在桌上,声音闷闷的。
三分钟后,屏幕再次亮起。
【林小满】:需要我假装女朋友
【顾凡】:不是!就是……如果你刚好有空……
【林小满】:[笑脸]
几点要穿裙子吗
婚礼当天,林小满穿了条杏色连衣裙,头发放下来柔柔地垂在肩上。宴席上,顾凡看见她自然地帮邻座老人剥虾,把鱼刺挑得干干净净。敬酒环节,新郎起哄要他们喝交杯酒,林小满落落大方地举起杯子,顾凡却手抖洒了半杯在她裙子上。
对不起!他手忙脚乱地掏纸巾。
林小满轻轻按住他的手,温柔地说:没事,别担心。她的掌心温暖而干燥,我们护士见过的‘紧急情况’比这严重多了。
回程的公交车上,林小满靠着车窗打盹,脑袋随着颠簸一点点滑向顾凡的肩膀。顾凡僵着身子不敢动,闻到她发丝间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某种柑橘调的洗发水香气。窗外霓虹灯的光影忽明忽暗地映照在她的睡颜上,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宛如一幅静谧的画卷。
到站时,林小满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靠在顾凡肩上,顿时清醒了:我睡相很差吧
没有,你睡得挺安静的。顾凡微笑着说,比我们班长那次熬夜复习时打的鼾声小多了。
夜风里,两人站在小区门口道别。林小满突然问:那部电影……要不下周末一起看完
路灯下,顾凡看见她眼睛里落进了星星。
周末的电影院门口,顾凡提前半小时就到了。他手里攥着两张《天堂电影院》重映版的票,另一只手拎着杯奶茶——店员说这是最近女生最爱喝的白桃乌龙,三分糖。
林小满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十分钟,远远就看见顾凡站在影院海报前,身子绷得笔直,像在站军姿。她忍不住笑出声,悄悄绕到他身后,突然拍他肩膀:顾凡同志,这么认真,在等谁呢
顾凡差点把奶茶捏爆,转身时耳根通红:你……你怎么从这边过来了
地铁口在背面呀。林小满接过奶茶,指尖碰到他手背时,顾凡明显僵了一下。她咬着吸管偷偷观察他——今天他穿了件深蓝色衬衫,袖口整齐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分明的手腕。
电影开场前,顾凡跑去买了桶爆米花。回来时发现林小满正盯着海报上的接吻镜头发呆,眼神恍惚。他微微犹豫,最终还是选择坐在离她稍远一些的位置,但眼神却忍不住时不时飘向她。
黑暗中,当老放映师阿尔弗雷多说出生活不是电影,生活比电影苦多了这句台词时,顾凡听见身侧传来轻微的吸鼻子声。借着银幕的光,他看见林小满飞快抹了下眼角。
没事吧他小声问。
林小满轻轻摇头,却在银幕上男主角毅然离家追梦的画面触动下,猛然抓紧了他的手腕。顾凡心中一惊,身体僵住,直至片尾字幕缓缓滚动完毕,他才察觉她掌心的湿润与紧张。
林小满生日前一个月,顾凡路过商场珠宝柜台时,被一条雪花吊坠的项链绊住了脚步。标签上的价格让他倒吸一口凉气——相当于他三个月工资。
先生要不要试戴看看导购小姐笑容甜美,现在店庆可以分期。
那天晚上,顾凡翻出存折算了又算。最终,他毅然决然地退掉了刚续租的健身房年卡,将每日的午餐从昂贵的外卖改为了经济实惠的食堂餐,更是在周末时分,瞒着众人前往快递站做起了分拣的兼职。赵志强视频通话时一眼看穿:兄弟你黑眼圈都快掉到嘴边了,搞什么地下工作呢
生日当天,顾凡穿着唯一一套西装出现在餐厅。林小满拆开蓝丝绒盒子时,手指微微发抖:这……太贵重了。
不贵不贵,顾凡端起水杯猛灌一口,店庆打三折……话没说完就被小票出卖了——从他裤袋里滑出来的票据上,金额清晰可见。
林小满啪地合上盒子:明天就去退了。
为什么
你每天中午就啃馒头当饭,当我不知道林小满眼圈发红,我们护士站正对着食堂监控室!
两人第一次不欢而散。项链在餐桌上静静躺着,雪花吊坠在灯光下闪着冷光。
三天后,顾凡收到同城快递。打开是他那条项链,但盒子里多了张字条:项链我收下了,但你必须收下这个——信封里是等额的现金。
当晚视频时,林小满戴着那条项链,在镜头前转了个圈:好看吗没等回答又板起脸,要是再敢不吃午饭,小心我给你单位寄去一箱压缩饼干!
流感季来临那天,顾凡在小区门口执勤时淋了雨。半夜高烧到39度,他强撑着给物业请完假就昏睡过去。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是上周刚给林小满的备用钥匙。
顾凡!冰凉的手贴上他滚烫的额头,林小满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慌乱。他努力睁开眼,看见她白大褂都没脱,脖子上还挂着听诊器。
接下来的场景像蒙太奇:体温计在阳光下闪烁,酒精棉球擦过胸口激起战栗,还有小满踮脚挂吊瓶时,发丝垂落在他脸上的痒。
你……不用上班吗顾凡哑着嗓子问。
林小满正把粥吹凉:跟护士长换了班。她突然捏住他鼻子灌药,某些人不是号称'当兵五年没生过病'吗
最难受的那晚,顾凡梦见新兵连的雪地急行军。醒来发现林小满趴在床边睡着了,晨光给她的睫毛镀上金边。他轻轻触碰她手腕上那道浅浅的疤痕,她猛地睁开眼,声音带着一丝慌乱:快,量体温!
温度计显示37度2,林小满却突然哭了。泪水砸在顾凡脸上,比高烧时的体温还烫。
出什么事了他心中一紧,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慌乱。
去年……有个病人就这么烧着烧着……林小满把脸埋在他被子里,声音闷闷的,我救不回来……
顾凡慢慢抚着她的后背,像在安抚受惊的鸽子。窗外,今年第一场雪悄然落下。
矛盾爆发在春节前。林小满想让顾凡去见自己父母,他却支支吾吾:等我考完物业管理师……
又是考试!林小满摔了筷子,你退伍都两年了,天天说备考,书呢
顾凡沉默地捡起筷子,转身从衣柜顶层搬出个纸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笔记和教材,每本都写满批注。最上面是张被退回的报名表:因学历不符,大专需工作满五年。
林小满呆住了。她想起顾凡总说加班,想起他深夜书桌的台灯,想起有次视频时他身后一闪而过的教材封面。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责备和不解。
顾凡低头摩挲着教材扉页的部队徽章:当兵时班长说……男人诉苦就像钢枪生锈。
雪化了的声音从屋檐滴落。林小满慢慢抱住他,听见他胸腔里传来熟悉的、队列行进般的心跳。
顾凡第一次认真考虑求婚,是在物业公司年终晚宴上。
那天晚上,部门主任喝得满脸通红,拍着他肩膀说:小顾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儿子都会打酱油了!周围同事哄笑起来,有人起哄问他什么时候请喝喜酒。顾凡低头拨弄着盘中的虾,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上周在林小满家餐桌旁,她妈妈看似不经意的一句:'你们医院产科,最近挺忙的吧'
回家的地铁上,顾凡翻着手机相册。划到去年冬天林小满给他输液时偷拍的照片——她歪着头在床边打盹,睫毛在脸上投下小小的阴影。继续翻阅,一张初雪中的合影映入眼帘,林小满的鼻尖冻得泛红,却依然倔强地将雪花项链展露在围巾之外。
兄弟,想啥呢赵志强的视频通话突然弹出来,背景音是深圳酒吧的喧闹。
顾凡犹豫了一下:你说……怎么求婚比较合适
屏幕那头的赵志强差点喷出酒来:卧槽!终于开窍了他抹了把嘴,包在我身上,当年咱们连队求婚策划都是我——
别太铺张了。顾凡轻声打断,小满不偏爱那种场面。
挂掉电话,顾凡在备忘录里敲下几个关键词:简单、真诚、有意义。光标闪烁了很久,他又补上一行:要在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顾凡偷偷跑了三趟四季春茶餐厅。老板娘一眼就认出了他,笑眯眯地问:上次那位姑娘,最近怎么没来呢顾凡红着耳朵解释来意,老板娘立刻拍板把靠窗的老位置留给他,还神秘兮兮地从柜台下摸出串小彩灯:我女儿求婚时剩下的。
求婚戒指是退伍时存的津贴买的。顾凡不辞辛劳地逛了七家珠宝店,最终挑选了一枚简约而不失雅致的铂金素圈,内侧镌刻着他们初次相遇的珍贵日期。回家路上经过文具店,他突然拐进去买了沓信纸——当兵时班长说过,重要的事得亲手写才够分量。
那半个月,顾凡每晚等林小满值完夜班睡下后,就趴在客厅餐桌上写信。写了撕,撕了写,废纸团堆满了脚边的垃圾桶。有次林小满凌晨三点突然醒来,迷迷糊糊看见客厅亮着灯:怎么还不睡
物业报告……明天要交……顾凡慌忙用胳膊压住信纸。等卧室门关上,他才发现手心全是汗,钢笔在信纸上洇开一大片蓝墨。
求婚前一天,顾凡请了半天假。他特意去理发店剪了个精神抖擞的板寸,随后满心期待地跑到市二院门口,静候林小满下班的身影。护士站的张姐隔着玻璃窗冲他挤眼睛:小满在换衣服,等着吧!
林小满出来时,顾凡正盯着医院走廊上的电子钟——17:28,和五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同一时刻。夕阳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把她的白球鞋染成淡金色。
今天怎么来了林小满歪头看他,脖子上还挂着听诊器。
顾凡喉结动了动:明天……能请个假吗
周六的四季春茶餐厅静悄悄的。老板娘在门口挂了暂停营业的牌子,却偷偷躲在收银台后面举着手机。
林小满轻轻推开门扉,一串清脆的风铃声随之响起,如同乐章的序曲。她一眼便瞧见了顾凡,他身着那件承载着初次相遇记忆的深蓝色衬衫,矗立于洒满金色阳光的窗前,身影被柔和的光线勾勒得格外温柔。桌上摆着两杯柠檬水,杯垫还是五年前那个印着牡丹花的款式。
神神秘秘的……林小满笑着走过去,突然发现每张椅子上都贴着照片——他们第一次看电影的票根,她生日那天的项链小票,顾凡生病时她熬糊的粥锅……
顾凡的手在桌下发抖。他脑海中浮现出新兵连第一次实弹射击的场景,班长的话语在耳边回响:紧张就深呼吸。然而此刻,他仿佛连呼吸的节奏都已遗忘,心中唯有忐忑与期待交织。
小满。他站起来,碰倒了柠檬水。水珠顺着桌沿滴在他擦得锃亮的皮鞋上,我……
林小满突然红了眼眶:你鞋带散了。
顾凡低头看去,果然看见右脚的鞋带松垮垮地拖着。他想起新兵连时班长教的系法,说这样系上的鞋带枪林弹雨都冲不散。他单膝跪地系鞋带时,摸到了裤袋里的小盒子。
其实……他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仰头看着林小满,我是想问你……
戒指盒打开的时候,林小满的眼泪砸在了他手背上。顾凡突然忘了精心准备的台词,磕磕巴巴地说:能……能嫁给我吗
林小满抹着眼泪点头,伸手去拉他,却被他躲开了。
还,还有……顾凡手忙脚乱地从胸口口袋掏出那沓信纸,这是我写的……
第一页写着《给林小满同志的二十三条结婚申请》,每条后面都画着红五星。林小满翻到第七条时破涕为笑:'保证永远先认错'你班长教的
第一次正式家宴选在了老洛阳饭店。顾建国破天荒穿了西装,领带系得像个炸药包;李爱珍则把珍藏多年的玉镯子套在了手腕上。
林小满的父母到得早。林父是中学语文老师,说话慢条斯理;林母退休前是妇幼保健院的护士长,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能洞察人心,她仔细地将顾凡从头到脚打量了三遍。
两个孩子都不小了……林母刚开口,顾建国就推过去个鼓鼓的信封:亲家母,这是彩礼……
林父抬手按住信封:我们不要这个。他推推眼镜,只要小顾答应我两件事。
顾凡的背绷得笔直:您说。
第一,吵架不准过夜;第二...林父突然笑了,每周得陪她看部老电影。
服务员上菜时,发现这桌客人笑得最大声。穿西装的老爷子正给亲家倒酒,两个老太太头碰头翻着手机里的婚纱照,而准新郎的碗里堆着小山高的菜,正偷偷往准新娘碗里夹她爱吃的糖醋排骨。
婚礼后的第一个清晨,顾凡在体内生物钟的调节下,准时在六点醒来。晨光透过新房的纱帘,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仿佛是生物钟的自然提醒。他轻轻抽出被林小满压麻的手臂,蹑手蹑脚地走向厨房——昨天婚礼上打包的红烧肉还在冰箱里。
哐当一声,不锈钢锅盖掉在地上。顾凡僵在原地,听见卧室传来窸窣声。林小满揉着眼睛出现在门口,头发乱蓬蓬地支棱着:几点啦……
还早呢,你再多休息会儿。顾凡慌忙用手遮住凌乱的料理台——他本想热好早饭再叫她,结果煎蛋变成了焦炭,粥也糊了底。
林小满好奇地凑过来,一眼便笑出了声:顾同志,你这水平还不如我们医院食堂呢。她麻利地系上围裙,悄悄从背后环抱住顾凡的腰,温柔地帮他打好结,以后早饭我来做,你负责洗碗。
这个不成文的分配持续了三个月,直到某个急诊夜班后的早晨。顾凡发现厨房飘着香味,走进去看见灶台上温着皮蛋瘦肉粥,电饭煲亮着保温灯。冰箱上贴着便笺:今天你生日,不许偷看抽屉
抽屉里躺着条藏青色的领带,标签还没剪。顾凡对着镜子比划时,发现领带背面用金线绣着小小的一行字:顾凡&林小满
2021.4.22。
都结婚3年了,怎么还没动静李爱珍第N次偶然路过。顾凡凝视着灶台上咕嘟作响的药罐,浓烈的药味刺激得他眼眶微酸。
林小满下班回家时,看见丈夫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网页上开着《不孕不育常见原因》的搜索结果,旁边是摊开的体检报告——各项指标都正常。
妈今天又打电话了。林小满把包挂在门后,声音闷闷的,说老家有个偏方……
顾凡合上电脑,走过去抱住她。消毒水味混着淡淡的汗味,他能感觉到妻子肩膀的僵硬。明天我去跟妈说,他轻抚林小满的后背,咱们顺其自然。
然而,压力如同一张无形的网,越收越紧,让人窒息。护士站的同事怀孕了,林小满熬夜绣制了一双精致的虎头鞋;小区里散步的大妈们总爱关切地询问什么时候要孩子啊;就连物业公司的保洁阿姨也不忘留下几张生男生女的小广告。
最难过的是林小满30岁生日那天。她喝了两杯红酒,突然趴在餐桌上哭起来:我上个月……又来了……顾凡默默收拾着碗筷,听见她梦呓般地说:会不会是那次手术……
那是她第一次提起医疗事故。两年前,一台剖宫产手术中大出血,林小满负责的器械出了问题。虽然最后母子平安,但她手腕上永远留下了那道疤。
深秋的凌晨三点,顾凡被压抑的抽泣声惊醒。林小满蜷缩在床边,手机屏幕亮着——是同事发来的新生儿照片。
我们……要不要去检查一下顾凡轻声问。
检查结果像一记闷棍:林小满输卵管一侧堵塞,受孕几率降低。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她一直盯着车窗外的银杏树。金黄的叶子扑簌簌落下,有几片粘在挡风玻璃上,雨刷怎么也刮不干净。
那天之后,林小满开始频繁地值夜班,顾凡常在深夜时分去接她,一次,只见她在急诊室外昏暗的长椅上孤影独坐,手中紧握着那份早已冷却的盒饭,仿佛连同心中的温度也一并凝固。昏黄的路灯将她的身影拉得悠长,如同一幅孤寂的剪影,静静地铺展在空旷无人的停车场,显得格外凄凉。
春节家宴上,李爱珍又提起老同事的孙子。顾建国突然放下酒杯: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操心。他给林小满夹了块鱼肉,小满啊,多吃点,最近瘦了。
回家的出租车里,林小满默默倚靠车窗,眼神空洞。顾凡心疼地握住她那双冰凉的手,不经意间发现无名指上的婚戒已略显宽松,那是他们初入职场,用第一个月微薄的薪水共同挑选的,特意改小一号,象征着彼此紧密相连的心,如今却似乎暗示着某种微妙的变化。
转机出现在社区义诊活动上。顾凡作为物业代表维持秩序,看见妇产科诊台前排队的人群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林小满穿着便装,正低头填表格。
你怎么……顾凡刚开口,就被她拽到角落。
王医生说……还有希望。林小满眼睛亮晶晶的,递给他一张检查单,建议我们试试……
顾凡紧盯着'试管婴儿'四字,喉头一阵紧缩。脑海中闪过存折上寥寥无几的数字——房贷刚结清,余额仅剩三万六。
钱的事我想好了,林小满像是读懂了她的心思,我把那条雪花项链……
顾凡猛地抱住她,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消毒水味。这个味道伴随了他们从相识到现在的每一天,比任何香水都让他安心。
把我的手表卖掉吧。他轻声在她耳畔说,是部队发的纪念版,网上应该能卖出个好价钱。
夕阳西下,两人的影子在义诊横幅下交叠。远处传来广场舞的音乐,是那首《好日子》。林小满突然笑出声:要是真成了,孩子小名就叫'转转'吧。
为什么
转运呗!她眨眨眼,久违的梨涡又出现在脸颊。
市妇幼保健院的走廊总是充斥着消毒水与婴儿奶粉混合的气味。顾凡盯着墙上试管婴儿流程示意图,密密麻麻的箭头像作战地图上的行军路线。
首次成功率约为40%。戴着圆框眼镜的生殖科医生扶了扶眼镜,女方需接受促排卵治疗,可能会有一些不适。
林小满的指尖在病历本上无意识地划着圈:疼吗
比留置针疼一点。医生笑了笑,你们护士应该习惯了。
顾凡在缴费窗口前站了很久。银行卡刷完的瞬间,手机弹出短信提醒——账户余额:376.52元。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将收据折叠成精致的小方块,小心翼翼地塞进钱包最里层的夹层,仿佛那是他最后的依靠。转身之际,他的目光落在了注射室里,林小满正静静地凝视着那些孕妇,眼神中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后悔吗在回程的地铁上,顾凡的声音低沉而温柔。林小满轻轻摇头,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突然,她紧紧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眼神坚定地说:这里,以后可能会经历很多,但我们会一起面对。她的玩笑话被地铁进站的轰鸣吞没。
促排针的副作用比预想中猛烈。第三天夜里,顾凡被压抑的呻吟声惊醒。林小满蜷缩在床边,冷汗浸透了睡衣。他摸黑找到止痛药,却发现说明书上赫然印着孕妇禁用。
没事……林小满咬着枕巾,王医生说……胀痛是正常的……她的声音在发抖,像风中摇曳的烛火。
取卵手术那天,顾凡在等候区来回踱步。电子屏上手术中三个红字刺得他眼睛生疼。隔壁座位上,一个满脸得意的男人正滔滔不绝地炫耀着自己妻子自然受孕的双胞胎,他的声音高亢,唾沫星子不经意间溅到了顾凡的迷彩裤上,留下点点痕迹,如同顾凡此刻心中的阴霾。
护士推门出来时,顾凡箭步冲上去,却听见一句:取了8颗,现在送去培养。他透过门缝看见林小满躺在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却冲他比了个胜利手势。
最煎熬的是等待胚胎结果的那周。林小满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医院APP,有次不小心按到了刷新键,页面便如凝固般停滞在加载的画面,她一气之下,将手机狠狠地掷向了沙发。顾凡默默捡起来,发现屏幕裂了道细纹——就像他们此刻紧绷的神经。
三个优质胚胎。医生的话让诊室突然明亮起来,建议先移植一个,剩下的冷冻保存。
林小满突然哭了,泪水砸在检查单上,晕开了钢笔字迹。顾凡的手僵在半空中,犹豫片刻后,才缓缓落在她微微颤抖的肩头,给予她无声的安慰。走廊深处,新生儿的啼哭声穿透而来,那清脆响亮的声音,如同初升阳光般温暖而充满希望。
移植后的第十四天,林小满凌晨四点就醒了。她拿起洗手台上的验孕棒,按照说明书的建议,使用晨尿进行检测。结果显示窗还是空白,她知道这可能是因为使用时间过早,尿液中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的浓度还未达到可以检测的水平。她盯着手机里的倒计时——距离官方验血还有2小时37分。
别看啦。顾凡从身后环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我煮了红糖鸡蛋。
市妇幼的抽血窗口前排着长队。顾凡发现队伍里有好几张眼熟的面孔——都是上个月在生殖科见过的。有个戴绒线帽的姑娘正死死攥着丈夫的手,指甲几乎陷进对方肉里。
林小满!护士的呼唤像道闪电。
报告单上的数值让他们一头雾水。医生扫了一眼就笑了:恭喜,HCG值很好。她指着曲线图,这个小山峰在茁壮成长呢。
林小满突然干呕起来,顾凡手忙脚乱地掏纸巾,却摸到了钱包里那张折成方块的缴费单。皱巴巴的纸片上,376.52的数字已经被汗水洇模糊了。
产房外的电子钟跳到15:10时,啼哭声终于穿透了门板。顾凡瘫在塑料椅上,才发现迷彩服后背已经湿透。护士抱着襁褓出来:女孩,7斤2两。
这个重量让顾凡恍惚了一下——和他出生时一模一样。婴儿皱巴巴的小脸宛如一颗初生的花生,却奇迹般地紧紧攥住了他的食指。
病房内,林小满带着一丝虚弱却温暖的笑容说:瞧瞧,耳朵的轮廓6斤8两的大胖小子。
转转……他轻声细语地呼唤着女儿的小名,指尖温柔地滑过她细软的胎发。这个名字是林小满起的,说是寓意转运。
窗外,今年的第一场雪悄然落下。顾凡摸出手机,给置顶联系人发了条信息:爸,您当爷爷了。发完才意识到现在是凌晨四点,但对话框立刻显示对方正在输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