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校门边的砖墙上跳下,前走几百米出了园区,拐个弯就是城市街道。雨势绵绵,却挡不住周末市中心的人流和喧嚣,不显山不露水地,透出点居处人烟正中的繁华煊赫来。
雨有些大了。
顾莲生撑开那柄出门时顺手捎上的随行伞,从伞底觑着归光意。
那人穿了件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冲锋衣,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她的帽上肩上,却湿不进也沾不住,顺着那种拒水疏水的面料畅通无阻地滑下去,一粒一粒接连不断,随着她脊背起伏的动作汇聚连成一条细细的水线,如同圣泉流过一节中空的楼梯,下坠。有一种利落的美。
起初,归光意还三不五时、有意无意地小幅度回头看。
顾莲生察觉到这一点,刚开始还觉得奇怪,后来才明白过来,归光意这是在确认身后的人有没有跟上。
这人大概是觉得自己人生地不熟,着实是个累赘,再加上今天小雨路滑,要是走丢了人找不回来,那麻烦可就大了。
所以归光意这样做,是因为怕麻烦。顾莲生不无根据地猜想道。
行路既久,转过了好几条街道和路口,归光意在前面闷着头赶路,大约已经走了半个多小时的路程。顾莲生也不着急,光是隔着十几米远,不紧不慢地缀在归光意身后,权当是一次浪漫的雨中散步。
但她瞧这势头,越往前走,行人就越少,街边的商铺装潢越简略粗陋,整个环境氛围也越清冷寡淡。顾莲生撑伞撑累了,便把伞柄靠在肩上,顺着伞缘,好奇地转头打量路边一棵棵挺直的树和高耸的指示石牌。
雨雾细密,顾莲生伸长了脖子去看那上面模模糊糊的刻字,没注意前面一直闷不做声低头赶路的人突然站定。
“你要是不想进去的话,可以在这里等我。”
等顾莲生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和前人之间的就已经太近了。
在离归光意没有两步远的位置,她堪堪停下脚步,手中的伞柄没能拿稳,伞面一倾,聚集的雨水“哗”的一声泼下来,近有一半洒到了归光意的后背上。
归光意不躲不闪,任凭那些雨水顺着衣料滚落下去,与顾莲生隔着一两步的距离,静静地站在那里。
像在等候一个踟蹰的决定。
与此同时,顾莲生终于认清了那石牌上的初号正楷,也明白了归光意突然来上这么一句的缘由:
天色沉沉,周遭寂然,而此处是一处墓园。
“来都来了,”雨水的滴答声下,顾莲生的语气听起来异乎寻常的轻松随性,“再说了,哪有把别人带出来又丢在半路上的道理?”
出乎归光意意料地,顾莲生居然完全不忌讳这些,反而显得有些好奇地又往前挨了一步,把一大半的伞面举到了自己头上:
“走吧?我可不能站在这儿没完没了地挨浇。”
归光意眉心一动,又闻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柑果香气。
她的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没开口,既不同意也不拒绝,态度略有暧昧地,算是默认了顾莲生这个逾越社交距离的站位。
顾莲生则继续默不作声地跟在归光意身后,头顶上是黑胶的伞面,而伞面上是浓云翻滚的天。
雨势仍继,生与死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灰草,而那草是一扇双向可开的门,摇摆勤勤,几乎让人分不清哪一边是死,哪一边才是真正的生。
事实上,自己踏足这种界限之地的次数远比归光意料想的要多得多,顾莲生暗暗地想,她早已见惯了这些常人不愿多见的上帝之眼。不管是恐惧、震撼、悲伤、还是麻木,顾莲生都没有感受到。她置身在万物清寂的园陵里,什么都感受不到。
仿佛古稀之人白首空回,她的心中只有平静,死水般波澜不惊。
归明意。
那方方正正的大理石碑尖角圆润,雨水描摹着碑面上的金漆刻字。上面是一个明亮的姓名,岁月如流,底下那行短短的数字在雨点下显得模糊不清。顾莲生注意地看了看那金字,卒年距今已有近十个年头,而生年却比站在面前的人还要晚上好几个春秋。
“你家里人?”顾莲生看看那刻字,又看看归光意。
归光意无语地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点诸如“你说呢”或者“不是,这人只是刚好跟我的姓名重合率高达百分之六十六点七”之类讥讽的话,最终却又什么都没说出口。
她只是低下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雨比之前下得更大了,如注水流倾泻在青石板细细铺就的地面上,积起了一层透明的水膜,无数的雨珠飞快地射进那张水膜里又弹跳出来,溅起一片小小的浪花。
归光意拉开肩上斜挎包的拉链,拿出里面塞着的两排ad钙奶,把吸管一根根戳进锡铝封口,然后放在墓碑前的供案上,接着又从肩包里掏了点别的东西出来,太妃糖、奶酪棒、牛肉干、蜜饯果冻、外形精致花哨的动物形状饼干,鸡零狗碎,都是些小孩子爱吃的零嘴。
归光意很有耐心地一件件往外拿,摆放在碑铭面前那一小块光滑平整的石板上,而后把手伸进包里,取出了一小簇干净的、嫩黄的雏菊。
置身于此阴阴雨中,这一丁点儿花像夜幕里一粒明净星子,深海中一线微弱日光,令人不由地眼前一亮。如同一段无声的祷言,催生出来一抹行将熄灭的火焰,直接诵向草地之下的无名领主。
顾莲生无声地退开两步,倚靠在一段半湿不干的竖直塑木围栏上,撑着伞,带着半分好奇地瞧着归光意。
她在那人身上嗅出了一丝熟悉的创伤气息,那种悬浮的痛楚她再清楚不过,透明、隐形,举目四望仍令人摸不着头脑,却又清晰可感。
归光意伸出手去,沉静地、徒劳地抹掉碑顶碑面的层层雨水,把那一小束雏菊放在了大理石碑宽厚的顶面。
密匝的雨一滴滴地落到那些纯白的花瓣和鲜活的花蕊上,那几朵可怜的小花很快就变得湿漉漉、水淋淋的,显出几分狼狈的样子来。
归光意对此没有理会,又从包里拿出两瓶钙奶,把其中一瓶递给顾莲生。顾莲生伸手接过那瓶饮料,轻声说了句谢谢。归光意手里拿着另一瓶奶,在碑壁的空隙旁坐下,低下头,凑近吸管喝了一口,一股泛着淡酸的甜味和着乳酸链球菌素在嘴里弥漫开来。她咽下嘴里的那口奶,扭头又看了一眼顾莲生,看见后者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便复又低下头,深深叹了口气。
“你是家里的独生女吧?”半晌,归光意突然开口。
她的眼睛里有介于雨水和泪水之间的第三种物质,瞳孔看起来很湿,但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眼泪要流。
“是。”顾莲生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我不是,我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归光意苦涩地牵了一下嘴角,抬头看向那块造价不菲的大理石墓碑,往刻着“归明意”三个字的地方轻轻一抬下巴,“她就是……我的胞妹。”
“只活了四岁。”
雨水从兜帽的帽檐折角处滑淌下来,如同水珠在荷叶上积聚倾泻,一部分径直落下,滴进了地面的水洼里,一部分顺着归光意面颊峰峦起伏的线条走势向下流淌,从眼窝到鼻梁,到嘴唇,再到下颌和脖颈,一路滚落进衣领深处。那张脸上水光粼粼,让人分辨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