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碎雪掠过祁连山巅,江蓠的指尖在冰壁上抠出血痕。十五年前那个雨夜,她也是这样攀着太守府后院的槐树枝,看着锦衣卫冲进正厅。父亲将一卷《灵枢》塞进她怀里时的温度,至今还烙在胸口。
&ot;江氏巫蛊祸国,诛!&ot;
冰锥刺破虎口的疼痛让她猛然回神。上方三丈处的岩缝里,紫玉续断草泛着幽蓝光泽。这是配制金疮药的主材,也是师父临终念念不忘的遗憾——元光年间太医院院判正是因未能寻得此药,眼睁睁看着三千羽林儿郎殒命河西。
药篓里的守宫突然躁动,竹筒撞在冰壁上发出闷响。江蓠瞳孔骤缩,这是地龙翻身的征兆。岩层深处传来细密震动,积雪簌簌落在她冻得发青的手背上。七岁那年被师父从死人堆里刨出来时,塞外也是下着这样的雪。
狼嚎撕破寂静。十数双幽绿瞳仁自雪雾中浮现,头狼额间白斑如弦月——匈奴萨满驯养的&ot;雪魄&ot;。江蓠摸向袖中雄黄粉,忽然想起昨夜山脚客栈里那个独眼商人。那人腰间革囊渗着暗红,分明是西域尸蕈的汁液。
鸣镝破空声擦耳而过,箭簇没入狼眼时炸开硫磺火星。玄甲将军勒马立在断崖边,青铜剑鞘上狼噬日的纹路滴着血。他右臂护甲裂开三道爪痕,黑血正顺着鎏金云纹蜿蜒。
&ot;姑娘采药不戴护指?&ot;低沉的嗓音裹着塞外风沙的粗粝。
江蓠盯着他伤口翻卷处泛起的青紫:&ot;将军中的是马钱子混着雪狼涎,三刻钟内不入药泉,这右臂就废了。&ot;
冰层在铁蹄下发出龟裂声。将军忽然策马冲来,江蓠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已跌进带着铁锈味的怀抱。头狼尸体砸在她方才攀附的位置,冰崖应声崩塌的瞬间,她看清那人眉骨上蜿蜒的旧疤——与师父药庐里那幅将军画像分毫不差。
&ot;萧牧野&ot;她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碾碎。十年前长安疫病,就是这个男人带着羽林军封了整条永巷。彼时她蜷缩在师父斗篷里,看着官兵将高烧的幼童拖上板车。
失重感裹着雪沫扑面而来。江蓠反手将银簪刺入他曲池穴,萧牧野闷哼一声,铁臂却将她护得更紧。两人顺着冰洞滑落时,青铜剑鞘擦出的火星照亮洞壁岩画——九头狼环绕的火焰图腾里,戴金步摇的女子竟梳着未央宫流行的惊鸿髻。
&ot;你倒是熟悉匈奴巫毒。&ot;剑锋抵上咽喉时,江蓠嗅到他伤口散发的苦杏仁味。这是西域蛊虫特有的气息,去年秋她在武威郡验尸时见过同样症状的商旅。
洞外传来匈奴语的呼喝,火把光影在冰面上扭曲成蛇。江蓠撕开裙摆浸透药酒,腕间突然传来刺痛——萧牧野的佩剑在肌肤上划出血线,剑柄狼头双眸嵌着的红宝石映出她苍白的脸。
&ot;说,谁派你来祁连山?&ot;他眼底猩红更甚伤口。
寒光乍起,剑锋转向洞顶。钟乳石轰然坠地,露出暗格里半截玉簪。江蓠握住簪尾萧氏族徽的瞬间,记忆如雪崩席卷——师父油尽灯枯时攥着的那方染血丝帕,帕角绣的正是这狼首鹿角纹!
萧牧野突然呛出黑血,溅在玉簪上腾起青烟。江蓠顾不得礼数,扯开他被血黏住的襟口。锁骨下方火焰形胎记刺入眼帘,与她怀中羊皮卷上的诅咒图纹严丝合缝。那是师父从匈奴巫师体内剖出的密卷,绘着&ot;荧惑守心之夜,火纹现则王庭倾&ot;的谶语。
&ot;额吉&ot;昏迷的将军呢喃着匈奴语,滚烫的额头抵上她颈侧。江蓠举着艾条的手微微发颤,想起太守府地牢里那个匈奴女人。那人临刑前突然盯着她笑:&ot;小医女,你救得了苍生,救不了命中注定的修罗。&ot;
洞外风雪裹来追兵的咒骂,洞内艾烟与血腥纠缠成网。江蓠将续断草嚼碎敷在他伤口时,忽然瞥见岩画角落的题字——竟是建元三年的年号。那正是史载平阳公主送嫁匈奴单于,却在祁连山遇袭的年份。
&ot;原来在这里。&ot;萧牧野沙哑的嗓音惊得她险些打翻药臼。不知何时醒转的将军正摩挲玉簪上的刻痕,那是句褪色的匈奴情诗:&ot;月亮葬在狼的眼睛里,我的爱人永远十八岁。&ot;
他突然剧烈咳嗽,指缝渗出的血染红衣襟。江蓠正要施针,却被他攥住手腕:&ot;姑娘可听过元光五年的陇西瘟疫?&ot;不等回答便自顾自说道:&ot;那年我十岁,亲眼见着母亲被当成瘟神烧死。后来才知道,她不过是替平阳公主试药的女医。&ot;
冰洞深处传来流水声,江蓠的药篓正在暗河边漂浮。浸湿的《黄帝内经》残页上,&ot;天人相应&ot;四个字渐渐化开。她终于明白师父临终为何要她立誓不入长安——有些秘密比瘟疫更致命。
&ot;将军!&ot;洞外突然传来汉军特有的号角声。萧牧野抓起佩剑的瞬间,江蓠银簪已刺入他风门穴。看着他轰然倒地的身影,她将玉簪塞进他护心镜夹层:&ot;这个秘密,你比我更需要活着查清。&ot;
攀出冰洞时,山脚下匈奴商队的驼铃正在远去。江蓠望着雪地上凌乱的马蹄印,突然想起那个独眼商人腰间晃动的铜牌——分明是太医院赵奉常府上的门钥。
三百里外的未央宫里,秋桑正擦拭着椒房殿的青铜镜。菱花镜面突然渗出黑血,在卫子夫最爱的鸾凤缠枝纹上蜿蜒成符。小宫女惊恐的尖叫被北风卷走时,谁也没注意到镜钮处新添的裂痕,正像极了祁连山巅的冰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