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
年,我重生在一个下岗女工身上,丈夫出轨,儿子生病。
而我,30
年代上海滩的头牌歌女,现在连煤气灶都不会用。
我站在筒子楼的公共水房里,冻得发红的手指攥着半块碎镜子,镜面映出一张陌生的脸——粗糙、蜡黄,眼角堆着细纹。
这不是阮玲卿的脸,这是徐招娣的脸,一个被生活磨得黯淡无光的纺织厂女工。
而我的丈夫,李建国,此刻正和我的好闺蜜刘艳,在我家的钢丝床上翻云覆雨。
1
招娣!你愣着干啥厂长喊你去领下岗名单!
王姐的大嗓门震得我耳膜嗡嗡响,她手里攥着搪瓷缸,里头泡着半缸子劣质茶叶,浮着一层油花。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灰扑扑的劳动布工装,袖口磨得发亮,裤腿还短了一截,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踝。
阿拉……我下意识想用上海话回嘴,又猛地咬住舌头,硬生生憋出一句东北腔:我、我这就去。
走廊上贴着的工人阶级最光荣标语已经褪色,墙角堆着空酒瓶和烂白菜帮子。
工友们抱着纸箱子,有的哭,有的骂,有的蹲在地上抽烟,烟灰掉在磨得发亮的水泥地上。
我摸了摸口袋,指尖碰到一块硬物,掏出来一看,是半块小圆镜,背面贴着张泛黄的照片,百乐门的霓虹灯在黑白影像里依然刺眼。
招娣!厂办的王主任突然小跑过来,眼神飘忽,你先回家吧,建国说孩子发烧了……刘护士去你家帮忙了。
刘护士刘艳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原主的记忆翻上来,刘艳,厂医院的护士,徐招娣的好闺蜜,三天两头往我家跑,说是帮我照顾儿子,结果照顾到床上去了
呵。我冷笑一声,捏紧了小圆镜。
这种戏码,我在上海滩见多了。
我家门虚掩着,里头传来钢丝床吱呀吱呀的动静,混着李建国粗重的喘息:……放心,那黄脸婆的工龄买断费下来,咱就离……
我砰地一脚踹开门。
床上两具白花花的身体猛地僵住,李建国的确良衬衫还套在脖子上,刘艳的红毛衣卷到胸口,露出里头皱巴巴的棉布背心。
要死啊你!李建国扯过棉被盖住肚子,脸涨得通红。
我没说话,慢悠悠地走到五斗柜前,抄起搪瓷脸盆,咣当一声砸碎了玻璃结婚照。
啊——刘艳尖叫着往李建国身后缩。
我没给她机会,一把扯过床头的毛线团,原主平时织毛衣剩的——三下五除二把两人捆成了一团。
各位邻里!我拽着他们走到公共走廊,扯开嗓子喊:今儿请大家做个见证!这对狗男女——
整层楼的人都探出头,有人端着饭碗,有人抱着孩子,全都瞪大眼睛看着这场闹剧。
李建国挣扎着骂:徐招娣!你疯了吧老子早受够你这土包子了!
我没理他,一把扯开劳动布工装的扣子,露出里面原主结婚时穿的暗红旗袍,开衩处还缝着臃肿的棉毛裤。
在众人倒吸冷气的声音里,我从小腿袜子里抽出下岗证,拍在李建国脸上。
离婚,儿子归我。我盯着他,一字一顿:认购证,你也别想碰。
李建国愣住了,显然没想到平时逆来顺受的徐招娣会来这一出。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脚步声。
一个穿深蓝中山装的男人站在那儿,扶了扶眼镜,左胸口袋别着三支钢笔。
这位同志,他亮出工作证,声音低沉:改革办沈默川,来厂里调研下岗安置情况。
李建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嚎起来:领导!她搞封建残余!她穿旗袍!她还捆人!
沈默川没理他,弯腰捡起从我兜里掉出来的小圆镜,百乐门的霓虹灯在他镜片上闪过一道光。
现在鼓励个体经济。他把镜子递还给我,食指在背面轻叩三下,是《夜来香》的节奏。
我猛地抬头看他。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经济日报》,股票认购证的新闻被他用红笔圈了出来。
徐招娣同志,明天来改革办聊聊
走廊尽头,广播里正放着苏联民歌《喀秋莎》。
1991
年
12
月
25
日,苏联解体的前夜。
我,阮玲卿,或者说徐招娣,站在东北筒子楼的走廊里,闻到了和黄浦江边一样的潮腥气。
只不过这次,是融雪的味道。
2
我蹲在徐招娣家的破木箱前,翻找着所谓的认购证,李建国把那玩意儿藏哪儿了。
箱子里堆着发黄的旧报纸、几双补了又补的袜子、还有一本《毛主席语录》,边角都磨得起毛了。
我扒拉开这些破烂,终于在箱底摸到一个牛皮纸信封,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三十张股票认购证。
呵,李建国,你倒是会藏。我冷笑一声,手指轻轻摩挲着纸面。
这东西,在
1991
年的东北,大多数人还当废纸,可我知道,这是金矿。
阿拉当年玩橡皮股票的时候,你们还在穿开裆裤呢。我嘀咕着,把认购证塞进秋裤内侧缝的暗袋里。
外头天刚蒙蒙亮,筒子楼的公共厨房已经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我拢了拢身上的棉袄,拎着煤炉子出门生火。
招娣,今儿咋起这么早隔壁张婶正蹲在走廊上择菜,抬头瞅我一眼。
厂里没活儿了,寻思做点早饭。我学着原主的口气,含含糊糊应付过去。
煤炉子摆在走廊尽头,我蹲下来,捏着一把碎报纸,划了根火柴。
火苗哧地窜起来,我赶紧往炉膛里塞报纸,可火势太小,煤块半天点不着。
我皱眉,又抓了一把刨花塞进去,这回火倒是旺了,可烟也猛地呛上来,熏得我直咳嗽。
咳咳——!我捂着嘴后退两步,眼泪都快呛出来了。
煤炉不是这么用的。
一道低沉的男声从背后传来。
我猛地回头,沈默川站在楼梯口,手里拎着个公文包,深蓝中山装一丝不苟,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着,像是觉得有趣。
沈、沈主任我下意识往秋裤暗袋的位置摸了摸,确认认购证还在。
他没说话,走过来蹲下,接过我手里的火钳,三两下拨开炉膛,把煤块垒成空心状,再塞进几张报纸,火苗立刻窜了上来。
要留通风口。他语气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我盯着他的侧脸,突然发现他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在镜片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谢谢。我干巴巴地说。
他没接话,站起身,从公文包里拿出一盒火柴,递给我。
留着用。
我愣了下,接过来,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掌心,温热的触感让我猛地缩回手。
那个……我清了清嗓子,试图掩饰尴尬,您怎么来这儿了
调研下岗职工的生活情况。他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我身后的煤炉上,看来,徐招娣同志不太擅长家务
我心头一跳,怎么,他在试探我
以前都是李建国生火。我硬着头皮扯谎,现在……得自己学了。
他点点头,没再多问,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我。
明天上午九点,改革办,别迟到。
我接过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工整的字:【股票认购证政策咨询会】。
您对认购证感兴趣我试探着问。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
我对‘突然懂金融’的下岗女工更感兴趣。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沈默川走后,我手忙脚乱地煮了一锅粥,结果糊了底,黑乎乎的粘在锅上,刮都刮不掉。
啧,还不如百乐门的洗碗工。我骂了一句,干脆把锅丢进水槽,转身回屋。
儿子小军还在睡,小脸通红,额头上贴着退烧贴。我
摸了摸他的脸,心里一阵发酸,这孩子,亲妈没了,现在还得跟着我这个冒牌货过日子。
我从秋裤暗袋里抽出认购证,摊在床上数了数,三十张,一张不少。
这东西,放哪儿安全呢我嘀咕着,环顾四周。这破屋子,墙皮都掉渣,李建国要是回来抢,我根本藏不住。
正发愁,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接着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动静。
徐招娣!开门!李建国的声音,怒气冲冲。
我浑身一紧,抓起认购证就往煤炉方向跑,炉火还没灭,我抓起一张就往火里扔!
你干什么!李建国冲进来,眼睛瞪得溜圆。
烧了也不给你!我又扔进去两张,火苗呼地窜高,纸页瞬间卷曲变黑。
李建国扑过来抢,我死死攥着剩下的,转身就往门外跑,结果脚下一绊,整个人摔在走廊上,认购证天女散花般飞了出去。
我的证!!李建国红着眼去捡。
我爬起来想拦,却被一股力道猛地拽住胳膊,沈默川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正站在楼梯口,手里拿着几张飘过去的认购证。
徐招娣同志,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纸,又看向我,眼神深得吓人。
你需要解释一下。
3
沈默川的办公室比我想象中简朴。
一张掉漆的木头办公桌,两把磨得发亮的藤椅,墙上的挂历还停在
1991
年
11
月,那个月苏联还没解体。
他把我那几张抢回来的认购证平铺在桌上,手指轻轻点着纸面,眼镜片反射着窗外的雪光,看不清眼神。
徐招娣同志,解释一下。
我坐在他对面,秋裤里的暗袋还藏着剩下的二十多张认购证,硌得大腿发疼。
厂里发的。我扯了个谎,说是下岗补偿。
哦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文件推过来,第三纺织厂的下岗名单和补偿明细,没有认购证这一项。
我喉头发紧。这人调查我
那就是李建国搞来的。我硬着头皮继续编,他认识银行的人……
沈默川突然笑了,不是嘲讽,倒像是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这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眼睛,狭长,眼尾微微上挑,像狐狸。
知道吗他拉开另一个抽屉,拿出个铁皮饼干盒,你每次说谎,都会摸左手腕。
我猛地缩回手。
盒子里是一叠泛黄的报纸剪报,全是民国时期的金融新闻,最上面那张赫然是
1935
年上海滩的股票风波报道,标题刺眼:【橡皮股票骗局致百人跳黄浦江】。
我的呼吸停滞了。
认得这个吗他指尖点在那篇报道上。
不认得。我声音发虚。
那真可惜。他慢条斯理地合上盒子,本来想请教你,怎么识别苏联卢布的真伪。
我猛地抬头。
窗外传来喇叭声,街对面的百货商店正在播报新闻:【苏联各共和国宣布独立,卢布汇率暴跌……】
沈默川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纸币推过来。
边境贸易局查获的假卢布,能看出问题吗
我捏起一张,纸张太新,油墨味刺鼻,水印模糊得像被水泡过。
假的。我脱口而出,真的卢布防伪线是编织的,这个……
话到一半突然刹住。
沈默川的眼睛亮得吓人。
继续。
我猜的。我把卢布扔回桌上。
他忽然倾身过来,带着淡淡的墨水味,手指划过我耳后的发丝——
1935
年的上海滩,汇丰银行的防伪技术是谁提供的
我浑身血液都冻住了。
你……到底是谁
他退回去,从饼干盒底层抽出一张照片。
泛黄的黑白照片上,年轻的银行保镖站在百乐门舞厅门口,怀里抱着一件女士大衣,是我前世登台时穿的貂绒外套。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代先生守护您】。
4
沈默川的办公室静得能听见暖气管的嗡嗡声。
我盯着那张泛黄照片,喉咙发紧,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秋裤暗袋里的认购证。
照片上的年轻保镖眉眼和沈默川有七分相似,只是眼神更锐利,像把出鞘的刀。
你祖父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飘。
沈默川把照片收回去,慢条斯理地放回饼干盒,他临终前说,要是遇见一个认得
1935
年汇丰防伪技术的女人...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眼睛眯起来,就问问她,还记得不记得百乐门后台那把勃朗宁。
我膝盖一软,差点从藤椅上滑下去。
那把枪——是当年银行保镖塞给我防身的,后来子弹打光了,我用它砸破了追杀我的人的头。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强撑着站起来,要是没别的事,我得回去接孩子了。
沈默川突然按住我的手。
他的掌心很烫,指腹有钢笔磨出的茧。
明天厂里组织忠字舞比赛,他说得轻描淡写,你来当领舞。
什么我猛地抽回手,我不会跳——
1947
年百乐门圣诞晚会,他打断我,你带着爵士乐队改编的《东方红》,差点让巡捕房掀了场子。
我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这事除了当年在场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
你到底想怎样
沈默川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纸推过来。
一张是广交会的邀请函,一张是离婚协议书。
教我用恰恰步改编忠字舞,他嘴角微微上扬,我帮你搞定李建国和港商。
筒子楼的公共活动室挤满了人。
王主任正带着女工们排练忠字舞,动作僵硬得像一群提线木偶。见我们进来,她小跑过来,眼睛在沈默川身上打了个转,沈主任,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下岗再就业的文艺骨干。沈默川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徐招娣同志说有些创新想法。
王主任狐疑地打量我。
我身上还穿着那件暗红旗袍,现在缝了条劳动布假领子,看起来又红又专。
那就...试试
音乐响起,是铿锵有力的《大海航行靠舵手》。
沈默川站在人群最前排,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臂——
前三个动作还是标准的忠字舞,到第四个八拍时,我悄悄把前进踏步换成了恰恰的锁步。
沈默川眼睛一亮,立刻跟上节奏。
哎哟!王主任突然叫起来,徐招娣你这顺拐了!
全场哄笑。我僵在原地,脸烧得发烫。
沈默川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抓住我的手腕举过头顶,带着我转了个圈。
这是新疆舞的改编,他面不改色地撒谎,表现民族团结。
他的呼吸喷在我耳畔,带着淡淡的薄荷烟味。我鬼使神差地跟着他的步伐,后撤步,摇摆,转身。
阮小姐跳得不错。他低声说。
我脚下一个趔趄,踩了他一鞋跟。
排练结束已是傍晚。
沈默川坚持送我回家,我们一前一后走在积雪的巷子里。
他在供销社门口突然停下,等着。
五分钟后他出来,手里拿着个油纸包。
什么
高粱饴。他递给我,你当年...不是最爱吃这个
我鼻子突然发酸。
1935
年,每次唱完夜场,那个保镖都会在后台放一包上海产的高粱饴。
现在东北的...太粘牙。我小声说。
沈默川突然笑了。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我祖父说,你第一次见他,骂他买的糖齁嗓子。
路灯突然亮起来,照在他侧脸上。我恍惚看见那个年轻保镖的影子。
沈默川,我攥紧油纸包,你为什么——
尖锐的刹车声打断了我。
一辆桑塔纳横在巷口,李建国带着两个混混跳下车,手里拎着铁棍。
臭娘们!他红着眼扑过来,把老子的认购证吐出来!
沈默川一把将我拉到身后。
混混的铁棍砸下来时,我听见他闷哼一声。
跑!他推了我一把。
我转身的瞬间,看见血从他额角淌下来,在镜片上洇开一片红。
5
沈默川的血滴在雪地上,像绽开的红梅。
我一把扯下旗袍下摆的衬布,按住他额头的伤口。
布料太薄,血很快洇透,顺着我的手腕往下流,温热黏腻。
别管我,他推开我的手,眼镜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们冲你来的......
巷子那头,李建国正和那两个混混翻沈默川的公文包,纸张撒了一地。
我瞥见里面有港商李文斌的名片,还有,我的下岗证。
趴下!沈默川突然扑倒我。
铁棍擦着我耳畔砸在墙上,溅起一串火星。
我趁机抓起地上的煤渣往混混脸上扬,趁着对方捂眼的功夫,拽起沈默川就跑。
去......去厂医务室......他喘得厉害,半边身子都压在我肩上。
我咬咬牙,架着他拐进纺织厂后门。
夜班的女工早就下班了,空旷的车间里只有几盏昏黄的灯还亮着。
医务室门锁着,我一脚踹开。
玻璃碴子崩了一地,沈默川靠在诊疗床上,血已经糊住了他左眼。
你真是......他疼得吸气,比
1935
年还虎......
我手一抖,酒精瓶差点掉地上。
别动。我掰开他额头的伤口,酒精棉擦上去时他肌肉猛地绷紧,缝三针就好。
针线盒里只有粗麻线,我挑了最细的一根,在蜡烛上烧了烧权当消毒。
沈默川突然抓住我手腕:你会这个
百乐门的小姐妹......总打架。我含糊其辞,针尖已经戳进他皮肤。
他没喊疼,只是盯着我因为动作而滑落的旗袍开衩,那里露出的小腿上,有个硬币大小的旧伤疤。
这一枪,他突然开口,是不是
1935
年冬天打的
针线啪地断了。
天快亮时,我们躲在堆满布料的仓库里。沈默川额头上缠着纱布,手里捏着那张港商名片反复看。
李文斌......他皱眉,他祖父是不是叫李瑞安
我正用煤炉热粥,闻言勺子掉进锅里。
李瑞安,当年汇丰银行的买办,也是......杀我的凶手之一。
你认识我声音发紧。
沈默川从内袋掏出怀表,掀开底盖递给我。
微型照片上,年轻的银行保镖和李瑞安在码头对峙,背景是百乐门的霓虹灯。
我祖父留的,他声音很低,说要是遇见李家的人......
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
我们同时屏住呼吸。布料堆缝隙里,我看见李文斌的金丝眼镜反着光,他手里拿着我的,不,是徐招娣的户口本。
沈主任,他笑着对空气说话,您祖父没告诉您吗当年那颗子弹......
沈默川猛地攥紧我的手腕。
......本来瞄准的是他。
6
李文斌的声音在仓库外越来越近,金丝眼镜反射的冷光在布料缝隙间闪烁。
我死死攥住沈默川的手腕,能感觉到他的脉搏跳得飞快。
沈主任,我知道你在里面。李文斌的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何必躲呢我们李家和你祖父,也算是老交情了。
沈默川的呼吸喷在我耳畔,温热又急促。
他轻轻掰开我的手指,从怀里摸出那块怀表,拇指摩挲着表盖上的划痕,那是我前世用指甲留下的。
待会儿我引开他,他压低声音,你从后门走,去幼儿园接小军。
我猛地摇头,不行!他刚才说子弹——
沈默川突然把怀表塞进我手里,打开。
我愣了下,指甲抠进表盖缝隙,用力一撬——
里面除了那张码头对峙的照片,还藏着一张泛黄的火车票。
1935
年
12
月
24
日,上海至南京......我念到一半,喉咙发紧。那是我中弹的第二天,也是保镖本该护送银行家离开的日子。
沈默川盯着我,声音压得极低:我祖父没上那趟车。
外面,李文斌的脚步声停在了仓库门口。
沈默川,他慢悠悠地说,你就不想知道,当年那颗子弹为什么没打死阮玲卿吗
我的手一抖,怀表啪地掉在地上。
李文斌是踹开门进来的。
他穿着笔挺的西装,金丝眼镜下的眼睛微微眯着,手里捏着小军的识字本,封面上还沾着半个油腻腻的小手印。
徐招娣同志,他笑得斯文,你儿子画画的水平......很有天赋啊。
他从识字本里抽出一张蜡笔画:歪歪扭扭的三个人,两个大人牵着个小孩。
我认出那是我昨晚哄小军睡觉时随手画的。
你想要什么我声音发抖。
李文斌没回答,弯腰捡起地上的怀表,吹了吹灰,汇丰银行的金库密码,1937
年版。他抬眼,你肯定记得。
沈默川突然动了。
他抄起旁边的铁皮水桶砸过去,李文斌偏头躲开,金丝眼镜滑到鼻尖。
沈主任,他冷笑,你祖父没告诉你吗当年要不是他临阵脱逃——
闭嘴!沈默川扑上去,两人撞翻了一排布料架。
我趁机往外跑,却被门口突然出现的混混拦住。
对方一把揪住我头发,我疼得眼前发黑,抬脚就往他裤裆踹。
啊!!混混惨叫一声松开手,我踉跄着冲出门,却听见身后一声闷响。
回头时,沈默川正跪在地上,李文斌的皮鞋踩着他肩膀,手里举着个东西,是我藏在秋裤暗袋里的最后三张认购证。
密码,换儿子。李文斌晃了晃认购证,很公平,对吧
幼儿园门口停着辆黑色桑塔纳。
我隔着栅栏看见小军坐在秋千上,正笨拙地啃一个苹果。旁边站着的女人穿着护士服,是刘艳。
妈妈!小军看见我,张开手要抱。
刘艳一把按住他肩膀,冲我扬了扬下巴,东西呢
我攥着那张写有密码的纸条,手心里全是汗。
沈默川被李文斌的人扣在仓库,我别无选择——先放孩子。
刘艳嗤笑一声,你当演电影呢她拽着小军往桑塔纳走,密码给李总,他满意了自然——
话没说完,幼儿园的广播突然响了:各位家长请注意,现在播放防拐骗儿歌......
刺耳的音乐声中,一道人影从桑塔纳后面闪出来,抡起板砖拍在刘艳后脑勺上。
王主任叉腰站在那儿,手里还拎着半块砖头,呸!搞破鞋还拐孩子,什么玩意儿!
我趁机冲过去抱起小军,他搂着我脖子哇哇大哭,鼻涕眼泪糊了我一肩膀。
妈妈,那个阿姨说......说你不要我了......
我亲着他发顶,眼泪砸在他软乎乎的头发里,不会的,妈妈永远不会不要你。
身后传来引擎轰鸣声。
我回头,看见李文斌的车疾驰而去,而沈默川,他站在马路对面,额头上的纱布渗着血,手里紧紧攥着那三张皱巴巴的认购证。
7
广交会的展台前,我抖开最后一件样衣,墨绿色丝绒旗袍,下摆却拼接了苏联风格的几何图案毛呢,盘扣用的是东北大花布。
这叫‘时代碰撞’系列。我对围观的港商们解释,手指悄悄发抖。
李文斌站在人群最前排,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他手里把玩着那张写有密码的纸条——假的,我给他的
1935
年密码早就作废了。
徐女士的设计......他拖长音调,很有历史感啊。
沈默川突然从组委会那边走过来,板着脸拿起我的样衣打量,然后,哗啦!
整件衣服被他摔在地上。
资产阶级情调!他厉声呵斥,这种四旧也敢拿来广交会
全场鸦雀无声。
我死死咬住嘴唇才没骂出声,蹲下去捡衣服时,发现地上有张字条,沾着新鲜的血迹:
【今晚十点,仓库。带你见祖父的保镖日记。】
你疯了吗一进仓库我就踹翻了凳子,我好不容易——
沈默川反手锁上门,从怀里掏出个牛皮本子。封面上烫金的1935已经褪色,边角还有干涸的血迹。
祖父的日记,他声音沙哑,从李瑞安尸体上找到的。
我猛地后退两步,后背撞到货架。
......尸体
沈默川翻开本子,中间夹着张照片:1935
年圣诞夜的百乐门后巷,李瑞安胸口插着把刀,而年轻保镖手里攥着的,是我的月份牌。
那晚祖父根本没去火车站,沈默川盯着我,他去追李瑞安了。
我膝盖发软,扶着货架慢慢蹲下。
记忆像被撕开的伤口,汩汩往外冒血:中弹倒地时,确实听见了第二声枪响......
所以李文斌才恨你,我喃喃道,他以为是你祖父杀了他爷爷......
沈默川突然单膝跪地,抓住我发抖的手按在日记本上。
阮玲卿,他第一次叫这个名字,你仔细看。
泛黄的纸页上,年轻保镖的字迹力透纸背:【代先生守护您】。
而下面那行小字,我当年没看清——
【金库密码已改,勿用原版。李要杀你,我去拦。】
凌晨两点,我抱着熟睡的小军坐在仓库里。
沈默川蹲在煤炉前煮面,额角的伤口又渗出血丝。
所以......我嗓子发紧,你早就知道密码是假的
他搅着面条没抬头:祖父日记第三页,写着你中弹前改过密码。
小军在我怀里咕哝着翻身,小手攥住我衣领。沈默川突然递过来个搪瓷碗,里面卧着两个荷包蛋。
吃吧,他声音很轻,当年后台那碗阳春面......没来得及送你。
我鼻子一酸,热泪砸进碗里。
窗外飘起
1992
年的第一场雪,而远处百货商场的电视正播放苏联解体的新闻。
沈默川忽然从公文包取出个东西,是那张破碎的月份牌,1935
年和
1991
年奇迹般地拼合在一起。
阮小姐,他轻轻碰了碰小军熟睡的脸,这次能按时赴约吗
8
小军在我怀里睡得正香,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沈默川蹲在煤炉前,用筷子搅着锅里糊了一半的面条,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片。
盐放多了。我小声说,舀了勺面汤尝了尝,咸得皱眉。
沈默川推了推眼镜,上次煮面......是六十年前的事了。
我噗嗤笑出声,差点吵醒小军,赶紧捂住嘴。
沈默川也跟着勾起嘴角,额角的伤口又渗出一丝血。
别动。我扯了块纱布按上去,你这伤得去医院缝——
阮小姐,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现在......还唱歌吗
仓库外传来风声,卷着远处的广播声:【......苏联正式解体......】
我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军,他正吧唧嘴,梦见什么好吃的似的。
早不唱了,我轻声说,现在只会唱《小星星》。
沈默川突然起身,从公文包最底层掏出个旧磁带放进收音机。
沙沙的杂音过后,百乐门版本的《夜来香》流淌出来——是我的声音。
小军迷迷糊糊睁开眼,妈妈......
睡吧。我拍着他的背,跟着磁带轻轻哼,那南风吹来清凉......
沈默川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天快亮时,我们并排坐在仓库的麻袋堆上。
小军蜷在我怀里,手里攥着沈默川给的苏联巧克力,李文斌车上顺来的。
接下来怎么办我问,李文斌不会罢休的。
沈默川从怀里掏出两张火车票,今晚八点,去深圳的。
我盯着票面发愣。1992
年的深圳,正是风口浪尖。
你......我嗓子发紧,你要跟我一起走
沈默川没说话,只是翻开保镖日记最后一页。
泛黄的纸上粘着张剪报,1937
年香港报纸,标题赫然:【沪上歌女阮玲卿遗作拍卖】。
照片里是件旗袍设计图,下摆拼接了西式蕾丝。
你当年画的他问。
我摇头,我没死的话,这图哪来的
沈默川突然笑了,祖父的日记里写,你中弹前把设计图塞给了他。他顿了顿,说要是活下来,就去香港开裁缝铺。
小军突然在我怀里扭了扭,嘟囔着要尿尿。
沈默川自然地接过他,动作熟练得像是做过千百回。
所以......我声音发抖,深圳之后呢
沈默川单手抱着小军,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个东西,是那颗
1935
年打中我腿的子弹,已经锈迹斑斑。
去找个裁缝,他说,把这玩意儿熔了做扣子。
火车站人潮汹涌。
我穿着那件改造过的劳动布旗袍,小军骑在沈默川脖子上,正兴奋地指着一辆绿皮火车。
妈妈!大车车!
沈默川扶着他的小腿,突然从公文包抽出份文件给我,是深圳服装厂的合资协议,乙方签名处空着。
你的设计,他说,该有个标签了。
广播响起检票通知时,李文斌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沈主任,私带国家干部家属离境......
沈默川头都没回,反手亮出一张纸。
上面鲜红的公章刺痛了李文斌的眼——【特区人才引进特批】。
1992
年了,李总。沈默川推了推眼镜,现在讲究......改革开放。
火车鸣笛声中,我最后看了一眼东北的天。小军趴在我肩上问:妈妈,我们去哪儿呀
沈默川拎着行李走在前头,闻言回头一笑。
去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