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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买来的娘
1972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三月的风还裹着刺骨的寒意。程秀芝站在周家低矮的土坯房前,手指紧紧攥着那个印着红双喜的粗布包袱。包袱里是她全部的家当——两件打了补丁的棉袄,一条洗得发白的蓝布裤子,还有母亲偷偷塞给她的一个银镯子。
进去吧,以后这就是你家了。父亲程大山推了她一把,声音里透着不耐烦,人家周排长可是退伍军人,每月有固定工资,你跟着他饿不着。
秀芝十八岁的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怕。三天前,父母收了周家三百块钱和五十斤粮票,就把她许给了这个比她大十四岁的男人。她只见过周建国一面——高大魁梧,左脸颊有一道疤,眼神冷得像冬天的井水。
门吱呀一声开了。三个孩子排成一排站在门口,最大的男孩约莫十岁,中间是个七八岁的女孩,最小的男孩看上去才五六岁。他们穿着明显不合身的旧棉袄,眼睛里闪着警惕的光。
这是你们的新母亲。周建国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低沉而疲惫,叫娘。
三个孩子一动不动。最大的男孩周卫国突然呸了一声:她才不是我娘!我娘早死了!
卫国!周建国喝了一声,但秀芝能听出那责备里没有多少力度。
秀芝蹲下身,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叫程秀芝,以后......以后我会照顾你们。她伸手想摸最小的孩子周卫民的头,孩子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躲到了姐姐身后。
进来吃饭吧。周建国终于出现在门口,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军绿色上衣,脸上的疤痕在煤油灯下显得更加狰狞。
饭桌上摆着一盆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一小碟咸菜。秀芝注意到三个孩子的碗里糊糊稍微稠一些,她和周建国的几乎全是汤水。
家里......就吃这些吗秀芝小声问。
周建国头也不抬:粮票不够。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每月工资四十二块五,三十块要还战友的债,剩下的勉强够用。
秀芝想起父亲说的饿不着,心里一阵苦涩。她悄悄观察这个所谓的家——墙角堆着几个发霉的土豆,灶台上的铁锅破了个洞,用泥巴勉强糊住。三个孩子面黄肌瘦,衣服上补丁摞补丁。
夜里,秀芝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听着身旁男人沉重的呼吸声。周建国甚至没碰她一下,只是背对着她说了句睡吧,就再没出声。
月光从破旧的窗纸缝隙漏进来,秀芝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流出来。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就是周家买来的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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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隐秘的资助
嫁到周家的第三个月,秀芝终于摸清了这个家的规律。
每天天不亮,周建国就去县里的农机站上班。三个孩子中,卫国和卫红去村里的小学,最小的卫民跟着她去纺织厂——那里允许女工带孩子,只要孩子不闹。
秀芝的工作是看管三台织布机,每天工作十小时,工资十七块五。她总是第一个到车间,最后一个离开。中午休息时,别人吃饭聊天,她就抓紧时间缝补孩子们磨破的衣裤。
秀芝啊,你这么拼命干啥同车间的李婶边啃窝头边问,你男人不是有工资吗
秀芝笑笑没回答。她没法告诉别人,周建国每月四十二块五的工资,有三十块不知去向。剩下的十二块五,勉强够买最便宜的红薯面和玉米面。三个孩子正在长身体,总是喊饿,她不得不用自己微薄的工资买些鸡蛋和肉沫,掺在孩子们的饭里。
这天下午,秀芝提前下班去学校接卫红。刚走到校门口,就看到一个穿蓝色的确良衬衫的年轻女子蹲在卫红面前,往她手里塞着什么。
卫红,这是谁啊秀芝走过去问道。
卫红一见她,立刻把手里东西藏到身后:不用你管!
年轻女子站起身,秀芝这才认出她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林书瑶。林书瑶皮肤白皙,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眼睛又大又亮,和面黄肌瘦的村里姑娘截然不同。
你是周排长的新婚妻子吧林书瑶微笑着伸出手,我是林书瑶,在省城师范大学读书。
秀芝局促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才握住那只白皙柔软的手:我、我是程秀芝。
书瑶姐姐给我糖了!卫红突然大声说,炫耀似的举起手里的水果糖,书瑶姐姐最好了,比某些人强多了!
秀芝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上周也买了糖,藏在柜子里准备等卫红生日时给她惊喜。
卫红,不能这么说话。林书瑶轻声责备,但语气里没有多少严厉,快跟你娘道歉。
她才不是我娘!卫红做了个鬼脸,转身跑开了。
林书瑶歉意地对秀芝笑笑:孩子还小,不懂事。周排长对我有恩,我常来看看孩子们。
秀芝点点头,心里却升起一丝疑惑。回家的路上,卫红一直喋喋不休地讲书瑶姐姐多么漂亮、多么有学问,还说要像她一样上大学。
娘,书瑶姐姐说下周末带我们去县城玩,可以吗卫红突然问道。
这是卫红第一次叫她娘,却是为了另一个女人的请求。秀芝鼻子一酸,点了点头:去吧,注意安全。
晚饭时,周建国罕见地回来得早。秀芝炒了一盘土豆丝,煮了红薯粥。卫国和卫红兴奋地讲着林书瑶要带他们去县城的事,周建国脸上露出罕见的笑容。
书瑶是个好姑娘。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五块钱给卫红,拿着,买点喜欢的。
秀芝的手抖了一下。五块钱,够买十斤白面了。她看着欢天喜地的孩子们,默默咽下了想说的话。
夜里,等周建国睡熟后,秀芝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翻看了他挂在门后的旧军装。在内兜里,她找到了一张汇款单存根——收款人:林书瑶,金额:三十元,用途:学费。
秀芝坐在月光下,手里攥着那张薄薄的纸片,眼泪终于无声地落了下来。原来丈夫每月三十块钱,都给了这个漂亮的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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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饥饿与误解
听说了吗周家那个买来的媳妇,连孩子都舍不得给吃饱!
可不是嘛,我常见林老师给孩子们送吃的。那姑娘心善啊,自己省下的粮票都给孩子们买点心了。
程秀芝看着老实,心可真狠。三个没娘的孩子多可怜,她还克扣口粮......
纺织厂女厕所里,秀芝蹲在隔间,听着外面几个女工的议论,手指死死掐进掌心。她不敢出去,怕被人看见自己满脸的泪水。
中午休息时,秀芝没去食堂,而是躲在车间角落啃半个冷窝头。她最近总是头晕,厂医说是营养不良,让她多吃点好的。可是好的要给孩子们留着,周建国要干重活也得吃好些,只有她自己,能省就省吧。
秀芝!李婶匆匆跑来,快回家看看吧,你家卫民从树上摔下来了!
秀芝扔下窝头就往家跑。小卫民躺在炕上,额头破了皮,渗着血。卫国和卫红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惊慌。
怎么回事秀芝颤抖着手检查卫民的伤势。
他想掏鸟蛋......卫红小声说,我们饿了......
秀芝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她早上明明留了玉米饼,怎么还会饿
你们没吃早饭吗
卫国突然爆发了:就那么点饼,够谁吃啊!书瑶姐姐在的时候,我们都能吃饱!你整天就知道藏着好吃的自己偷吃!
秀芝愣住了:我什么时候......
柜子里的鸡蛋!卫红指控道,我和卫国都看见了!你藏起来不给我们吃!
那是秀芝攒着准备等周末给孩子们做鸡蛋羹的......秀芝想解释,却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醒来时,她躺在自家炕上,周建国和三个孩子围在床边,脸色各异。
你醒了。周建国递来一碗红糖水,医生说你是饿晕的。
秀芝接过碗,小口啜饮着甜丝丝的水。她注意到孩子们的表情有些愧疚,心里升起一丝希望。
爹,书瑶姐姐来了!卫红突然欢呼一声,跳下炕跑去开门。
林书瑶拎着一网兜苹果和两包点心走进来,三个孩子立刻围上去,像小鸟等待喂食一样仰着脸。秀芝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她头发蓬乱,脸色蜡黄,和光彩照人的林书瑶形成鲜明对比。
周排长,我听说家里出事了,来看看。林书瑶把点心分给孩子们,然后走到床边,秀芝姐,你得多注意身体啊。
秀芝勉强笑笑:谢谢关心。
林书瑶又转向周建国:周排长,下个月的学费......
照旧。周建国打断她,瞥了秀芝一眼,不会少的。
林书瑶点点头,又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卫国,这是答应给你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卫国如获至宝,紧紧抱住书本:谢谢书瑶姐姐!你比某些人强多了!说着还瞪了秀芝一眼。
秀芝闭上眼睛,假装没听见。等林书瑶走后,周建国坐在床边,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书瑶的父亲......是我战友。临死前托我照顾他女儿。
秀芝睁开眼,看着丈夫紧绷的侧脸:所以你每月三十块钱......
她上大学需要钱。周建国站起身,结束了这个话题,你休息吧,我去做饭。
秀芝听着外间孩子们欢快的笑声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眼泪悄悄滑入鬓角。她想起自己藏在床底下的铁盒子,里面是她这几个月省下的二十三块钱,原本打算给孩子们做新棉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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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真相与抉择
周建国受伤的消息传到纺织厂时,秀芝正在给一台织布机换梭子。她顾不得请假,扔下工具就往县医院跑。
拖拉机翻车,砸伤了腿。医生简单交代,需要住院观察。
秀芝看着病床上脸色苍白的丈夫,心里揪成一团。虽然他对她冷淡,但毕竟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医药费......秀芝小声问。
先交五十块押金。
秀芝咬了咬嘴唇。她攒的钱加上这个月工资刚好够,但那是给孩子们准备冬衣的......
我去拿钱。她最终说道。
回到家,秀芝从床底下取出铁盒子,倒出里面所有的钱——二十三块七毛五分。还差得多。她翻遍全家,只在周建国的军装口袋里找到五块钱和半张粮票。
正当她发愁时,卫国放学回来了。
你要干什么男孩警惕地看着翻箱倒柜的秀芝。
你爹住院了,需要钱......秀芝解释道。
卫国脸色变了:爹怎么了听完秀芝的解释,他转身跑进里屋,从自己的小木箱里拿出一个布包:这是我攒的,给爹治病!
秀芝打开布包,里面是皱巴巴的毛票和几枚硬币,总共不到两块钱。但这份心意让她鼻子一酸。
卫国......她想摸摸孩子的头,却被躲开了。
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喜欢你。卫国梗着脖子,等爹好了,我们就去找书瑶姐姐!
秀芝苦笑着收起钱:我去借钱,你看好弟弟妹妹。
她跑遍了村里可能借钱的人家,最后只借到二十块。无奈之下,她去了林书瑶家。
林书瑶听完来意,面露难色:秀芝姐,我......我手头也不宽裕。
秀芝看着她桌上崭新的钢笔和手腕上的手表,突然明白了什么:周建国给你的钱,都花在这些上了
林书瑶脸红了:我是大学生,需要这些......
秀芝转身就走。回医院的路上,她路过国营百货商店,看到橱窗里挂着的红色羊毛围巾——那是卫红一直想要的。她摸摸口袋里仅剩的五毛钱,眼泪模糊了视线。
医院里,周建国已经醒了。秀芝交完押金,坐在床边给他削苹果。
钱......哪来的周建国问。
攒的。秀芝简短回答。
周建国沉默了一会儿:孩子们呢
在李婶家。秀芝把苹果递给他,你安心养伤,家里有我。
周建国接过苹果,突然抓住她的手:秀芝......他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夜里,秀芝趴在病床边打盹,被一阵窸窣声惊醒。周建国在翻他的旧军包,从里面掏出一个铁盒。
帮我拿一下。他递给秀芝,最底下有封信。
秀芝打开铁盒,里面是几枚军功章和一些旧照片。最底下是一封已经发黄的信,信封上写着周建国同志亲启。
念给我听。周建国说。
秀芝展开信纸,轻声读道:建国,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不在了。请照顾我女儿书瑶,她是个好孩子......信纸突然被泪水打湿,秀芝才发现自己哭了。
还有一封。周建国声音沙哑。
第二封信更短:老周,我和媳妇不行了,敌人炮火太猛......卫国、卫红、卫民就托付给你了,别告诉他们父母是怎么死的......
秀芝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丈夫:孩子们不是你的......
都是我战友的孩子。周建国闭上眼睛,他们临死前托付给我。书瑶的父亲救过我的命......
秀芝终于明白了丈夫为何如此执着地资助林书瑶,也明白了他对三个孩子的特殊感情。她轻轻握住周建国的手:我会照顾好他们的,我保证。
周建国睁开眼,第一次用温和的目光看着她:秀芝,对不起......
秀芝摇摇头,眼泪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窗外,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照在这个饱经风霜的女人身上。她知道,前方的路依然艰难,但至少,她不再是孤军奋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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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破碎的信任
医院的白墙在夏日阳光下刺得人眼睛发疼。秀芝提着保温桶走进病房,看见周建国正尝试着自己拄拐下床。
别动!她急忙放下保温桶去扶他,医生说你的腿至少还要养两周。
周建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却固执地推开她的手:厂里催我回去上班,再不去就要扣工资了。
秀芝硬把他按回床上:我去跟厂里说。你先吃饭,我熬了骨头汤。
她打开保温桶,浓郁的香气立刻充满了病房。邻床的病人羡慕地看过来:周排长,你媳妇手艺真不错。
周建国盯着那碗飘着油花的汤,眉头皱得更紧了:哪来的骨头
跟肉铺老张赊的。秀芝小声回答,等你发工资再还他。
家里哪还有钱还债周建国声音突然提高,你是不是又动用了孩子们的钱
秀芝的手抖了一下,热汤溅在手背上,立刻红了一片。她咬着嘴唇摇摇头:没有,是我......我把银镯子卖了。
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嫁妆。周建国愣住了,汤碗在他手中微微颤动。病房里突然安静得可怕。
爹!卫红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三个孩子冲进病房,后面跟着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的林书瑶。
书瑶姐姐带我们来看你了!卫民扑到床边,好奇地看着父亲的伤腿。
林书瑶把一网兜苹果放在床头柜上,正好压住了秀芝的保温桶:周排长,您好些了吗
好多了。周建国的表情明显柔和下来,谢谢你来看我。
秀芝默默退到一旁,看着孩子们围着林书瑶叽叽喳喳。卫红炫耀地展示着林书瑶给她扎的新辫子,卫国则滔滔不绝地讲着书瑶姐姐给他们带的连环画。
秀芝姐,林书瑶突然转向她,听说你把嫁妆都卖了真是太不容易了。她的语气很真诚,但秀芝分明看见她嘴角一闪而过的笑意。
应该的。秀芝简短地回答,伸手去拿保温桶,我去洗碗。
水房里,冰凉的自来水冲在烫伤的手背上,疼痛减轻了些。秀芝盯着自己粗糙的双手,想起林书瑶那双白皙柔软的手。那双手会弹钢琴、会写漂亮的钢笔字,却从没洗过一个碗、补过一件衣服。
你在这啊。周建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拄着拐杖站在门口,脸色阴沉,书瑶说,卫国告诉她你经常打孩子们
秀芝手里的碗咣当一声掉进水池:我从来没有......
那为什么孩子们都这么说周建国逼近一步,卫民说你用扫帚打他屁股,卫红说你揪她耳朵......
那是因为卫民偷邻居家的鸡蛋!卫红撒谎骗老师!秀芝声音发抖,我是管教他们,不是......
够了!周建国打断她,我警告你,再敢动孩子们一根手指头,就滚回你娘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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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芝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她看着丈夫拄着拐杖艰难离去的背影,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进洗碗池。
那天晚上,秀芝在纺织厂加班到深夜。回家时,孩子们已经睡了。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卫民床边,给孩子掖了掖被角。月光下,小男孩的脸蛋红扑扑的,嘴角还挂着笑——一定是梦到了什么开心事。
秀芝伸手想摸摸他的脸,又怕惊醒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转身去了厨房。桌上摆着半碗吃剩的红烧肉和几个空碗——显然是林书瑶带来的。秀芝把剩菜小心地收进碗柜,准备明天热给孩子们吃。
灶台旁的柴火快用完了。秀芝拿起斧头走到院子里,借着月光劈起柴来。一斧、两斧......汗水很快浸透了她的粗布衣衫。只有这样机械的劳作,才能让她暂时忘记心口的疼痛。
还没睡周建国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月光下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秀芝擦了擦额头的汗:柴火不够用了。
周建国沉默了一会儿:明天我去买。
你的腿......
死不了。他粗声粗气地说,转身回了屋。
秀芝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这个曾经在战场上英勇无畏的男人,如今走路时背已经有些佝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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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风暴前夕
连绵的秋雨下了整整一周。秀芝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走五里泥泞的路去纺织厂上班,晚上回来还要做饭、洗衣、照顾孩子们。周建国的腿伤好转后,工作更加拼命,常常天不亮出门,深夜才回来。
这天傍晚,秀芝冒雨回到家,发现三个孩子挤在堂屋里,围着一个小火炉烤手。
怎么不生大灶秀芝放下湿漉漉的油布伞问道。
卫国头也不抬:没柴了。
秀芝摸了摸卫民冰凉的小手,心疼地说:我去借些柴来,先给你们煮碗姜汤。
不用了,卫红突然说,书瑶姐姐说一会儿来接我们去她家吃饭。
秀芝的手顿了一下:林老师家
嗯!卫民兴奋地点头,书瑶姐姐说有肉吃!
秀芝看着孩子们期待的眼神,咽下了想说的话。她转身进了厨房,发现米缸已经见底,角落里最后几根柴火湿漉漉的,根本点不着。
给。周建国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他递过来一捆干柴,军装已经被雨水浸透。
你......秀芝惊讶地看着他。
厂里发的。周建国简短地说,先做饭吧。
秀芝赶紧生火煮粥。周建国坐在灶台旁的小凳子上烤衣服,两人之间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林老师要接孩子们去她家吃饭。秀芝打破沉默。
周建国嗯了一声:让她破费了。
秀芝搅动着锅里的粥,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这个月的工资......
还债了。周建国说,战友家孩子生病,借了二十。
秀芝的手停了下来:那家里的米......
先借着。周建国站起身,下个月还你。
秀芝没说话,只是继续搅着越来越稀的粥。她知道,周建国说的还你永远只是空话。就像她知道,林书瑶对孩子们的好,总有一天会像这秋雨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门外传来孩子们的欢呼声。秀芝从窗户看到林书瑶撑着一把漂亮的油纸伞,牵着卫民的手往村东头走去。卫国和卫红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谁也没回头看一眼这个家。
你也去吧。秀芝对周建国说,粥我来喝就行。
周建国摇摇头,盛了一碗粥坐在门槛上喝起来。秀芝看着他宽阔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的鬓角已经有些泛白。这个才三十多岁的男人,已经被生活压得像个老头了。
夜里,秀芝被雷声惊醒。雨点像豆子一样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发出骇人的声响。她起身检查窗户是否关严,突然发现孩子们的床铺空着——林书瑶还没送他们回来。
建国!她推醒丈夫,孩子们还没回来!
周建国一骨碌爬起来,看了看桌上的老式座钟——已经凌晨一点了。他二话不说披上雨衣就往外冲。
我和你一起去!秀芝抓起一件旧蓑衣跟上。
雨大得惊人,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村路上。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林书瑶家紧闭的大门。周建国用力拍门,却无人应答。
会不会......去别处了秀芝大声问,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
周建国摇摇头,绕到屋后,从一扇没关严的窗户爬了进去。片刻后,他脸色铁青地打开大门:没人。
秀芝的心一下子揪紧了:这么晚了,孩子们会去哪
两人分头在村里寻找,问遍了可能的人家,都没有孩子们的下落。天蒙蒙亮时,浑身湿透的秀芝在村口的祠堂前发现了蜷缩在屋檐下的三个孩子。
卫红!卫国!卫民!她冲过去,一把抱住他们冰凉的身体,怎么在这里
卫民哇地哭了出来:书瑶姐姐说去拿糖,然后就再没回来......我们等啊等,天黑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秀芝心疼地脱下自己的外套裹住最小的孩子:没事了,娘带你们回家。
回到家,秀芝烧了热水给孩子们洗澡、换衣服,又煮了姜汤驱寒。周建国坐在门槛上抽烟,脸色阴沉得可怕。
林老师可能临时有事......秀芝试图解释。
她搬走了。周建国吐出一口烟,房东说,昨天下午就带着行李去省城了。
秀芝愣住了:那......学费的事......
周建国冷笑一声:上个月就没给她钱了。他站起身,踩灭烟头,我去上班。
秀芝看着丈夫离去的背影,突然明白了什么。她转身回到屋里,发现三个孩子已经挤在一张床上睡着了,卫红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痕。
秀芝轻轻擦去女儿的泪水,掖好被角。当她准备离开时,卫红突然抓住她的衣角,迷迷糊糊地喊了声:娘......
这个简单的称呼让秀芝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俯身在孩子额头上轻轻一吻:睡吧,娘在这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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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寒冬暖意
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周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周建国因为连续请假照顾孩子,被农机站扣了半个月工资。秀芝的纺织厂也因原料短缺而停产,只发基本生活费。最糟糕的是,林书瑶离开后,周建国似乎失去了所有精气神,整天沉默寡言,有时甚至整夜不归。
这天清晨,秀芝在村口的供销社排队买粮,听到前面两个妇女的议论。
听说了吗周排长家快揭不开锅了。
活该!谁让他把钱都给了那个大学生,结果人家拍拍屁股走了。
要我说,还是程秀芝可怜,嫁过来没过一天好日子......
秀芝低着头,假装没听见。轮到她时,售货员摇摇头:秀芝,这个月粮票不够了,只能买十斤玉米面。
秀芝数了数手里的钱和粮票:能不能......再宽限点家里三个孩子......
规定就是规定。售货员无奈地说,要不你去问问刘主任
秀芝抱着那袋珍贵的玉米面走出供销社,迎面碰上邻居王婶。王婶看了看她怀里的袋子,叹了口气:秀芝啊,我家刚蒸了窝头,一会儿让孩子们来拿几个吧。
不用了,王婶......
别客气,王婶压低声音,我知道你们不容易。以前是我错怪你了,你比那个林书瑶强多了。
秀芝鼻子一酸,匆匆道谢后快步离开。路上,她看到周建国蹲在田埂上抽烟,身边放着空空的鱼篓——看来他又没钓到鱼。
建国,秀芝走过去,回家吧,外面冷。
周建国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空洞:我真是个废物,连孩子都养不活。
秀芝在他身边蹲下:会好起来的。
怎么好周建国突然激动起来,工资被扣,债主上门,孩子们连顿饱饭都吃不上!我算什么男人!算什么父亲!
秀芝轻轻按住他颤抖的手:我们一起想办法。
周建国猛地甩开她的手:你走吧!回你娘家去!跟着我只有受苦的份!
秀芝愣住了,雪花落在她睫毛上,融化成冰冷的水滴。她慢慢站起身,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不会走的。我是孩子们的娘,这里就是我的家。
周建国抬头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掐灭烟头,拎起空鱼篓往家走去。
那天晚上,秀芝把最后一点玉米面做成糊糊,又切了些野菜煮进去。饭桌上,三个孩子眼巴巴地看着那锅稀薄的糊糊,谁也没动筷子。
吃吧,秀芝给每人盛了一碗,明天娘去县里找活干,给你们买肉吃。
卫国突然放下碗:我不饿,给卫民吃吧。
我也不饿。卫红把碗推到父亲面前,爹干活累,爹吃。
周建国看着懂事的孩子们,眼眶突然红了。他猛地站起身,冲进里屋,片刻后拿着一件军大衣出来:秀芝,明天把这个卖了。
秀芝认出那是周建国最珍视的退伍纪念品:不行,这是......
吃饭要紧。周建国把大衣塞给她,声音沙哑,以前......是我糊涂。
夜里,秀芝醒来发现身边空无一人。她披衣起身,看见周建国坐在院子里,就着月光擦拭一枚军功章。他的肩膀微微抖动,秀芝知道他在哭。
她没有上前,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让这个男人保留最后的尊严。雪花无声地落下,覆盖了这个贫穷却坚韧的小院。
第二天一早,秀芝正准备去县城,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门外站着一位穿军装的中年男子,身后停着一辆军用吉普。
请问周建国同志在家吗军人问道。
周建国闻声出来,看到来人后愣住了:指导员
好你个周建国!军人一拳捶在他肩上,退伍这么多年,连封信都不写!要不是组织上派人来慰问退伍军人,我都不知道你住这儿!
原来这位是周建国当年的部队指导员,现在是师部政治处主任。他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由于政策变化,周建国和几位牺牲战友的抚恤金要重新核算发放,每人至少能拿到五百元。
还有,指导员看了看破旧的房屋和面黄肌瘦的孩子们,组织上决定,烈士子女可以享受每月生活补助,直到成年。
周建国呆立在原地,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秀芝赶紧把客人让进屋,用最后一点茶叶泡了茶。
指导员询问了家里的情况,当得知周建国收养了三位战友的孩子时,他肃然起敬:老周啊老周,你还是当年那个舍己为人的好兵!他当即表示要特批一笔困难补助。
送走指导员后,周建国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晴朗的天空,泪水无声地流下。秀芝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苦日子到头了。
周建国转身紧紧抱住她,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硬汉,此刻哭得像个孩子:秀芝,对不起......对不起......
三个孩子不知何时也围了上来,一家人抱在一起,在冬日的暖阳下,仿佛看到了春天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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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继母的春天
除夕这天,秀芝起了个大早。她用新买的富强粉包饺子,馅里放足了肉。周建国在院子里劈柴,三个孩子贴窗花、挂灯笼,小院里洋溢着久违的欢声笑语。
抚恤金和补助金上个月就到账了。秀芝不仅还清了所有债务,还给每人做了新衣服,买了足够的年货。更让她高兴的是,县里安排周建国去新成立的农机站当技术员,工资涨了不少。
娘!你看我贴得正不正卫民举着一幅福字,小脸兴奋得通红。
秀芝擦了擦手上的面粉,走过去帮他调整位置:再高一点......对,就是这样。
卫国默默递上一碗浆糊,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敌意。这一个月来,这个倔强的男孩渐渐接受了秀芝,虽然嘴上不说,但会主动帮她提水、搬柴。
卫红的变化最大。自从林书瑶不辞而别后,她再也不提书瑶姐姐了,反而越来越黏秀芝,晚上非要跟娘一起睡。
秀芝,周建国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块新鲜的猪肉,王屠户非要塞给我的,说是感谢你上次帮他家孩子补衣服。
秀芝笑着接过肉:那我再包些肉馅饺子,给王婶家送些去。
周建国点点头,突然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个......给你。
秀芝打开一看,竟是那个被她卖掉的银镯子!镯子被擦得锃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托人去县城赎回来的。周建国有些不好意思,委屈你了。
秀芝的眼眶一下子湿了。她小心地戴上手镯,突然想起什么:等等,你哪来的钱
周建国挠挠头:我把烟戒了......
秀芝再也忍不住,扑进丈夫怀里哭了起来。周建国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哄孩子一样:不哭了,大过年的......
年夜饭格外丰盛。红烧肉、炖鸡、炸鱼、饺子......卫民吃得满嘴流油,直喊娘做的饭最好吃。卫国甚至主动给秀芝夹了块鸡腿肉,虽然什么也没说,但这个举动已经让秀芝心里暖暖的。
饭后,周建国拿出几个红包分给孩子们。轮到秀芝时,他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媳妇,这是给你的。
秀芝打开一看,里面是崭新的十元钱和一张小纸条。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秀芝,谢谢你没放弃这个家。
这是周建国第一次叫她媳妇,也是第一次给她写纸条。秀芝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这次是幸福的泪水。
守岁时,卫民熬不住先睡着了。周建国把孩子抱到床上,回来时发现秀芝正在院子里看星星。
想什么呢他站到她身边问道。
秀芝望着满天繁星:想我娘。她临走前说,女人这一生就像四季,总有寒冬,但春天一定会来。
周建国握住她粗糙的手:秀芝,从今往后,我绝不再让你受苦。
秀芝靠在他肩上,感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她知道,前方的路或许还会有坎坷,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正月初一早上,秀芝被孩子们的拜年声吵醒。她穿上新做的棉袄,戴上那个失而复得的银镯子,整个人焕然一新。
娘,新年好!三个孩子齐声喊道,甚至包括一向倔强的卫国。
秀芝笑着分发红包,然后去厨房下饺子。周建国跟进来帮忙,趁孩子们不注意,快速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媳妇,新年好。
秀芝红着脸推他:让孩子们看见......
看见怎么了周建国理直气壮,我亲自己媳妇,天经地义!
秀芝噗嗤笑了,这个曾经冷若冰霜的男人,如今竟学会了耍贫嘴。锅里的饺子欢快地翻滚着,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院门外,几个邻居来拜年,看到焕然一新的周家小院,都啧啧称奇。王婶大声说:秀芝啊,你家这是苦尽甘来了!
秀芝微笑着点点头,望向院子里打雪仗的丈夫和孩子们。是的,寒冬已经过去,属于她的春天,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