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恶月。
天裂地动,大旱飞雪。
程云岫扑在自己的小青牛身上,脚下鲜血顺着殿前长阶蜿蜒成河。
“折雪,别睡……折雪……”名唤折雪的青牛奄奄一息,缓缓合上了眼皮。
婆娑碎雪落在它瘪下去的肚皮上,落在程云岫颤簌的睫羽上,落在万顷琉璃碧瓦上,最后落了漫天,满地。
“节哀。
”女子赤黑锦履踩着血河而来,声音严寒。
程云岫抬眼,隔着一层泪,一幕雪,模糊中,又见那张俊昳无双的脸,凛凛威仪,美得雌雄莫辨。
她颤颤地开口:“公主殿下果真凉薄。
”“怎么,要本宫为一头牲畜陪葬吗?”“民女不敢。
”女子唇角扬起狂狷的弧度:“瞧瞧,今日这般景象,二十年前早已发生过。
你的这二十年光阴,本就是逆天夺命多出来的。
如今,该是折雪替了你的命。
”话语如生了锈的顿刀子般轰然劈来,狠狠地砸在心头肉上,却切割不开。
“你说是吗?危凤命主——程、云、岫。
”程云岫的心咯噔往下一沉,恍然了悟,她愣了片刻,随即放肆地笑起来,“是么?究竟是折雪替我去死,还是……我替您挡了命?”女子似乎没料到她会说这话,愕然一阵,转而却又笑了,语气比之天穹裂痕还要煞上几分,“真真假假,还重要吗?那龙椅,我坐得。
玉玺,我拿得。
你这个替死鬼,我也讨得!”“公主殿下,放过我吧……”程云岫意识变得朦胧,恍惚间,时间开始回转倒流。
雪花上涌成云,鸣蝉嚣嚣归蛹。
刀一次次回鞘,墨一次次离纸。
京城的草才绿。
她还是个天真率性的小小画师。
……“好困——”一只青牛悠哉游哉嚼着嘴,背上驮个青衫女子,蹄子踢踢哒哒地往前踩。
牛颈上挂了只破灯笼,风灌进去,灯芯火烛扑朔,隐约照着前路。
“吁吁吁,折雪,你怎么就不能像马儿一样快呢?”程云岫肩上背个褡裢袋,腰间别柄长剑,手里拎个酒壶,跨坐牛背上,两腿踢踢牛肚。
“牛蹄子能不能快些?照这样子,到京城都猴年马月了。
”她抬手咕咚一大口酒,酒液顺着长颈灌入衣中,凉得一激灵。
“好酒穿肠过,痛快!”程云岫醉眼迷离,笑得不羁,抬袖一抹嘴,顺势将见底的酒壶抛却路边,扬声高喊道:“折雪!驾——”幻想中蹄闲三寻带起的疾风没有吹来。
折雪不理她,甩甩牛头,颤颤牛睫,蹄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慢踩。
程云岫轻拍拍它,“好嘛——你这死牛!都敢骑到我头上来了。
”“你觉得累,我也不想进京的。
没办法,死了师父便没了家,不出世卖画,哪里来的银子养你?”她叹口气,又展颜笑道:“京中的贵人,给的价可是很高的!还好师父生前名震天下,我可是她亲徒儿,靠她名声混饭吃……不要紧的吧?”“她老人家黄泉之下,肯定也希望我过的好,是不是?”“哞——”折雪低叫一声,表示赞同。
程云岫满意地点点头,深吸口气。
夜风裹着竹的清香,贯入体内,沁人肺腑,舒爽得整个人都飘飘欲仙。
却忽地鼻腔一顿,她瞬间机警起来,太阳穴突突地跳。
怎的有鼓血腥味儿?刺鼻的、黏重的,在低空浮动。
秀眉拧起,心下一惊。
“不好!”话出口的瞬间,折雪不受控制地癫狂起来。
“哞——”喊叫声撕心裂肺。
眼瞧着要往后倒去,程云岫双腿死死夹紧,奋力往前一挣!“折雪!”灯笼滚地。
折雪四蹄乱甩,跳得丈高,好像要将人狠狠砸下来。
尘飞叶卷,皮似浪抖。
脚下地面震三震。
程云岫咬紧牙关,翻身跃下。
扫腿、跪膝,溅起一圈尘泥。
牛颈被紧紧抱住。
“折雪!”身子剧烈摇摆,程云岫乱了发髻。
“没事了!没事了……”怀里动静渐渐小下来,折雪喘着气,漆黑眼睛湿漉。
程云岫伸掌轻抚,“没事了。
”她这才去检查,手摸到前蹄,湿湿的。
看不清,只好凑近闻。
腥的,是血。
程云岫眉头紧蹙,心里直打鼓。
折雪有伤,也顾不得其他了。
“滋啦”一声,她撕下一块裙边,给折雪包好伤口,又摸摸它,“没事的,不怕。
”折雪卧下,低低地哀鸣。
她起身,环顾四周。
一道冷光掠过,程云岫定睛走近去看。
只见方才走过的泥地中,一拳长的断刃破土而出,锋锐如新。
分明是人有意为之。
血腥味还久久不散。
她后背汗湿,蹲下将断刃拔出。
一张纸钱从路边林中飘来,落在她手上,沾染了血。
指尖去摸,尚还温热。
程云岫心下一紧,猛地甩头望去。
起身,腰上利剑出鞘在手。
无声走过去,全身紧绷。
却在看清后,瞬间瞠大了眸子。
林子深处,婆娑竹下。
僧人,死尸,纸钱。
黄土,白袍,朱血。
那僧人缓缓回过头,脸上溅着血,胸前殷红一大片。
他生得冷俊至极,眸子狭长,目光幽深。
望进去,仿佛极北之境的千年寒渊,落进冰窟,往下沉,却怎么都没有尽头。
“你杀了人。
”程云岫屏息,微眯起眼。
纷纷纸钱飞扬在两人之间。
黄土半掩急剧失温的尸体。
墨影沙沙,风声肃肃。
程云岫手中一紧,飞步上前。
剑刃越上僧人脖颈。
滚动的喉结泛着冷光。
四目相对。
“我可以让你死。
”程云岫冷冷开口道。
对面人无动于衷,薄唇苍白,仿佛一只待宰的羔羊。
神色却无半分恐惧,尽是衅意。
顷刻间狂风大作,月光隐没,乌云滚滚。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程云岫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
可她有把握——此人已在她剑下,且受了重伤。
“轰——”天光乍起,雷鞭如银龙腾踊出天涯地线,一条条自西而东蜿蜒劈开,生生将墨空打碎。
“轰——”雷霆万钧,响彻云霄。
鸟兽四散,竹海狂啸。
程云岫眸光凛冽,剑刃狠狠抵在对面颈上,列缺顺亮瞬息,几道寒芒掠过男子锋利颌角,飞快不见踪影。
风片卷地,吹起,两人衣袂缠飞。
“你是何人?”程云岫紧逼,冷不丁开口问。
“不便告知。
”对面不露声色,回答干脆。
“出家人慈悲为怀。
”“在下只算半个。
”“故弄玄虚。
我不傻。
”“在下也略有手段。
”“我可记住这张脸了。
”“您最好当作什么也不曾见。
”“怕我?”程云岫挑眉。
“厚颜。
”对面人冷笑。
“想灭口?”“自然。
”程云岫勾起唇角,别开剑往后退,一步,两步。
站定,摊手,悠悠开口:“我现下便放开你。
怎么样?要杀我吗?”“隆——”又是一声雷鸣,程云岫周身猛然大亮一瞬,照见她眸子,清亮无邪。
天光极快掐灭了,登时一切又暗下来。
她静静含笑,“不敢吗?”“你知道我做不到。
”那人败下阵来,垂下眼帘,笑得惨淡,“说吧,怎么才能放过我。
”“你埋的断刃伤了我的牛。
”程云岫脆声道:“十两银子。
”那人嗤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枚银锭,抛给程云岫。
轰雷电掣。
借着一息天光,程云岫抄手接过银子,也看清他面目。
“笑什么?你有更多?不如我反个悔,一百两如何?”对面噤声片刻,声音忽然虚弱:“姑娘,在下并非恶人,今日杀戮,实乃此人现世报。
”程云岫拧眉,心里疑惑,方才还嚣张呢,这就卖起惨来了?“在下伤势严重,可否烦请姑娘去寻些药来?”“不可。
”程云岫冷冷道,“我还没善良到要不辞辛劳帮一个凶犯。
今日我只当没看见,但其余的,你好自为之。
”她悠悠转身离去,朝身后挥挥手,头也不回顽笑道:“后会无期了哦。
”那人再没了声音。
牵着折雪慢慢走出林子时,天上降下来瓢泼大雨。
反正湿透了,也没处避雨,程云岫干脆就慢慢走着。
“折雪啊,你刚才是没看见,我按,师父教的,可耍了,好一通威风,还赚到了,十两银子。
”雨水顺着头顶流进嘴里,眼都睁不开,话也含糊不清,她还唔唔说着,几字一顿,一边说,一边往外吐水。
“我若是,表现的,很害怕,说不定,噗,就真的,被他灭口了。
”“这把别人,捏在手里的感觉,噗,就是,不一样,真爽!不过,咱是好人,可不会随便,呸,去威胁,人家,对不对?”折雪虽伤的不算重,但还是有气无力,只能弱弱地点头。
“忒!”她用力吐出混进嘴里的碎发,抬手抹了把脸。
“虽说,弄得,这么狼狈,呸,但也算,福祸相依了,十两银子,噗,可不少………等进京了,给你用,最好的药。
”折雪呜呜低鸣。
程云岫抬手摸摸它头顶。
快到城门时,天明雨霁。
经过一夜雨水洗刷的大地,虽尽是泥洼残叶,却只让人觉眼前一片澄明清新。
这是春雨。
城外水木明瑟,东风吹过,草破土、柳吐芽、水荡漪。
耳边尽是鸟鸣,布谷、黄鹂、杜鹃,一齐和着婉转动听的春曲。
正是:“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城门口人马稀疏,一个侍卫拦住程云岫。
“站住。
”侍卫面无表情道:“通关文书拿来。
”程云岫掏出皱皱的半干一张黄纸,递过去。
“程云岫?”侍卫看了,连忙掏出一张画像,举在程云岫一旁,比了比说:“是了没错。
”程云岫不解皱眉,又见侍卫收起画像,两腮一鼓,吹起一道嘹亮哨声。
哨鸣震天刺响,她忙捂起两耳。
不等她做出更多反应,侍卫吐出哨头,正色道:“请跟我们尚宫走一趟。
”走一趟?坏了,这是要来事儿了!程云岫急忙指着自己,眨巴眨巴眼,刚欲辩驳,却瞧见两队宫装丽人远远地朝她走来,楚楚有致,逶迤浩荡。
这是什么阵仗?!女官?她登时瞠目结舌,心里擂鼓喧天。
眼瞧着那队女官越来越近,程云岫脚底使劲擦捻地面。
要不……跑吧?